《山魂》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魂- 第1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给李德民说话和表达来意的机会。崔明仁精神焕发,尽力挺直腰杆,用不可一世的口吻问:“当初你要走,我咋拦也拦不住。现在生活咋样?发财了吧?不会给别人扛长工吧?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来看我?你来找我,又有啥事情?娃娃们长大了,事情由他们做主,我不管了。我现在老了,啥事情也不管了。你找我也没有用,一切都由孩子们说了算了,我管不了。”

  李德民看着衣冠楚楚的崔明仁,无话可说。崔明仁不听他说明来意和原委就开口拒绝他,甚至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崔明仁不听他说话,不希望他说话,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崔明仁的意图很明显,也很清楚。过去几十年的心血在崔明仁心目中一文不值。他是崔明仁使唤过的一头牲口甚至还不如一头牲口,崔明仁用完他,就把他当作垃圾一样抛弃了。李德民看着崔明仁硬撑着的身躯和不断线的言语,心底里发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哀,“富人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呀,哪里还有穷人过的日子啊!”

  李德民的悲涕没有赢得崔明仁的同情,相反使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看见老长工回来求自己办事又无法表达来意,崔明仁心里有老猫抓住小老鼠一样的感觉。“当年不是走了吗,今天咋又回来求我?有本事你就别来求我。我不管你是啥事情,能办也不办,能帮也不帮,看你有啥办法?就是死了人也活该!”崔明仁拿定注意,看了看李德民,拄着拐杖,沿着通向宽敞家园的人行道自顾自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咳嗽,嘴里说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

  看着崔明仁远去的背影,李德民没有了主意。是回张家庄,还是去求崔明仁?他孤零零站在熟悉的道路上,站在熟悉的铺满晶莹白雪的土地上,站在曾经熟悉的庄园外面,失去了主张。眼前的一切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一望无际的原野、良田、树木,甚至包括还没有融化的积雪,都是刚刚离去的人的财产。看得出来,崔明仁比以前阔气多了:地更宽了,树木更多了,房子更大了,围墙更高了,更霸道了,也更不讲人情了。眼前的一切都属于崔明仁,是崔明仁置办的家业,是崔明仁积累的财富。财富给崔明仁带来了体面,也助长了崔明仁的脾气。李德民直愣愣地站在冰冷的雪地里,站在他曾经做过几十年苦力的土地上,面对的却是他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无情的拒绝。东家没有问候,没有招呼,甚至没有普通乡民的一般礼节,哪怕是“喝一口水”这样最简单的问候。这就是他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两只准备送给东家的老母鸡跌落在雪地上,扑打着离开了,雪地上留下一绺长长的痕迹。

  “这不是老李头吗?你不是进山去了吗,咋又回来了?”突然而来的问话唤醒了无望至极的李德民。一个骑着粟色大马的年轻人在他身边停下来,并从马背上下来,看着在雪地上扑棱的老母鸡。“哦,是少东家,你可好啊!我正有事求您呢!”看见崔长生下马,李德民非常高兴,担心崔长生像崔明仁一样离开,急忙提出请求。“你回去等着吧。我已经安排人把张拴龙放了。”崔长生一脸客气,不等李德民说明来意,“两只鸡是你带来的吧?”“是,是……是送给老东家和少东家的。快过年了,不成敬意!”李德民诚恳地说。保安队长捡起绑在一起的老母鸡,在手里掂了掂,提着向宽踔的家院走去。

  李德民看着崔长生的背影,心里有说不清楚的感觉和隐隐的担心。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担心什么,不清楚自己的担心来自何方。崔长生会放人?崔长生对穷苦农人有着天生的敌视,喜欢想方设法捉弄他们,喜欢在别人的痛苦中寻求快乐,喜欢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难道这一次是个例外?难道崔长生有善了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总会变化,但愿崔长生变好了。李德民无法明白崔长生放走张拴龙的用意,无法明白崔长生说话的真假,只想把消息告诉张家庄的亲人。

山魂10
10

  张全有父子被抓以后,人们在族长带领下缴清了乡公所的税捐和罚款,缴清了保安队出兵的费用和摊派。他们以为只要交清税捐和罚款,只要有县长说话讲情面,张全有父子就会被放出来,张家三房就会恢复往日的平静,张家庄就会恢复安宁和和谐。经过多方努力,张全有回来了,张拴龙却没有回来,张家三房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平静,张家庄没有恢复安宁和和谐。人们觉得丧气,甚至受到了侮辱。张拴龙被抓是三房的耻辱,也是张家庄的耻辱。张拴龙被判刑开了张家庄的先河,毁坏了张家的家风。家不像家,族不像族,村不像村。张全有一家人的心事集中在张拴龙身上,吃饭、做事、串亲访友,无时无刻不谈及此事。张家庄的话题集中在张拴龙身上,人们为三房长子遭受的不白之怨而惋惜,为张拴龙的出路而担忧,为张家遭受的侮辱而丧气。人们期望好消息,期望张拴龙免受牢狱之灾。李德民从崔家庄带回来的消息没棱两可,却似乎看到了希望。尽管消息并不可靠,也不能使人安心,人们仍然欣喜,依然兴奋不已。人们期待着天快一点亮,太阳早一点升起,早一点看到亲人归来。

  张家的高兴让李德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不忍心打碎他们的梦想,不忍心让他们难过。脆弱的家业在灾难中毁坏殆尽,留下的只有伤病的人、被抓的人和没有长大的人。没有了人,这个家还有什么?他们需要好消息,需要亲人归来,需要家庭团圆。谁忍心打碎他们的梦想,打碎他们的期盼?

  李德民默默地看着张家人兴奋的神情,听着人们的议论和祝福。他走出窑洞,在黑暗中看着隐隐绰绰的沟壑和山峦,任凭寒风刺激着皮肤,吹打着苍老的面颊,默默地企求上苍开眼,企求张家早日摆脱痛苦,走出苦难。他无法打消顾虑,不明白顾虑的来历,甚至怀疑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他悄悄回到窑洞,默默地爬上土炕,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抽着旱烟,看着张全有拖着病痛迎接族人,看着妹妹强打精神招呼乡邻,看着孩子们谈论幼稚的心思。

  “你咋啦?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放心不下家里?”张全有听见李德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关心地问。“我觉得拴龙被放出来的事情有些蹊跷。”李德民披着衣服,摸索旱烟。“有啥蹊跷?”张全有不明白李德民的用意。他像所有人一样被李德民带回来的消息所激动,被未来的期望所感染,沉浸在亲人即将团聚的喜悦里。“崔长生咋这么痛快地放人呢?难道是个例外?”李德民喃喃地说。“啥例外?”张全有躺在被窝里盯着李德民眼前忽明忽暗的旱烟。“崔长生不会轻易放过别人。他从小就让人鸡犬不宁。”李德民说,“他把老张头活活日弄死,到头来还推得一干二净。难道他的秉性变了?他真的会放过拴龙?”“你的意思是……”张全有急忙问。“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是崔长生设的骗局?”李德民说。“啥骗局?”张全有地问。“我也弄不明白是啥骗局。我只是觉得这不是崔长生的习惯,也不是崔长生的性格。如果要放拴龙回来的话早就放了,为啥要拖到现在?”李德民说得有些肯定,“我们应该有准备,防止万一被崔长生捉弄了。”“咋办呢?”张全有问。

  “从目下情况来看有两种可能:要么拴龙被保安队打坏了,要么拴龙已经不在保安队了。” 李德民分析说。“他不在保安队在哪里啊?”张全有没有跟上李德民的思路。“说不定拴龙逃走了或者被送到了保安团。”李德民说得有些把握,“崔长生没有给拴龙安好心,不会轻易放过到手的机会。他可能利用拴龙,故意放拴龙逃跑。他的计划拴龙想象不到。拴龙的脾气正好被他利用。再说,如果保安队放拴龙回来,交清税捐和罚款之后就该放拴龙回来了。”“是……啊”张全有被李德民的说法吓了一跳,挣扎着坐起来,点燃煤油灯。“我觉得拴龙逃跑的可能性很大,至于保安队能不能抓住他到不一定。”李德民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用自己的逻辑和见识分析其中的道理。张全有如梦初醒: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他们就此陷入尘世的纷争,陷入无法控制的说不清楚的怪圈,安宁和祥和已经远去。

  第二天清早,李德民和张富有带着张玉龙去乡公所探听消息。张玉龙跟在李德民身后,边走边打听李德民去崔家塬子的情况,有一句没一句地征询李德民对人世的看法。他无法明白:为什么庄稼人辛辛苦苦一年还填饱不肚子,还要缴高得吓人的税费?收税的人为什么想咋办就咋办,任何人都不得反抗,哪怕是些许的询问也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租种别人土地要向主人家缴租子,租子的多少还可以看土地的好坏,可以与土地的主人讨价还价,天旱的时候能少交租子,遇到通情达理的主人还可以不缴租子。为什么没有土地要缴土地税,没有牲口要缴牲口税,没有交易要缴交易税,还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征询过种地人的意见?为什么税费的多少由公家人说了算,说多少就多少,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什么公家人可以随便打人骂人抓人,随意免除应该缴而且有能力缴的有田有地人的税捐?谁给他们的权力?“尘世上的确有很多弄不明白的问题,有很多弄不清楚的事情,也许有些问题本来就分不清是非。”李德民被张玉龙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甚至被张玉龙提出的问题吓住了,索性不再回答。张玉龙提出的问题,有些他想了一辈子也没有想透;他用一生总结出来的问题,张玉龙小小年纪却想到了,而且想的很多也很深,令他望尘莫及。“看来世道真的变了”李德民默默地祈祷着,并由此想起他的两个只知道干活种地的儿子,两个跟着他老老实实做人的儿子。两个儿子脱离了尘世纷争,远离了尘世的困扰,也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

  “张拴龙打死赵队长,夺了他的枪支逃跑了。保安队追他哩。”听到的消息让李德民吃惊不已,急忙带着张富有、张玉龙离开罗川镇返回张家庄,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张全有。“不可能,拴龙咋会那样残忍?”张全有吃惊地坐在土炕上,直直地盯着李德民和张富有。“这是我们在镇子里听到的……千真万确,保安队正在派人追他哩。”李德民坐在炕沿上,看着张全有。张李氏站在旁边,无望地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问:“拴龙咋能成这个样子……拴龙咋能干这种事情……”

  “不能干等了,要想办法啊!拴龙果真逃跑的话,保安队肯定会到家里来,肯定又会抓人……赶紧想办法啊……这么干等……不是等死吗?”张富有突然说。“现在有啥好怕的?家业没有了,儿子没有了……还怕啥?”张全有看了张富有一眼。“富有说的对,要赶紧想办法,把人藏起来再说,不能这样干等着。家业没有了可以置办,拴龙跑了还有玉龙、文龙啊,还有两个女儿啊。这样干等着,咋能行?”李德民说。“是啊,赶紧让玉龙和文龙想办法藏起来才行啊。千万不能让保安队把他们抓了去。”张富有心有余悸。“藏到哪里去?保安队要抓人,我们能藏过去吗?”张全有无望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和妻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