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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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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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却是个男性的烟枪喉咙,“小温,来了?”
    露生下意识地又去看干爹,见干爹垂手肃立,居然向那人浅浅地鞠了一躬,“镇守使,我这里说来就来,也真是冒昧了。”
    此言一出,露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男不女的人真是镇守使?是人不可貌相,还是镇守使根本就不值钱?
    然而不男不女的镇守使已经攥着酒瓶子转向了他,“你是白大哥的儿子?”他依然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躲在丝丝缕缕的油腻长发里,“这么大了,像个秀才。”
    露生虽然对他腹诽不止,但礼貌还是要讲的,便也向前鞠了一个躬,清清楚楚地问候道:“龙叔叔好。”
    龙镇守使一点头。点得太用力了,抽风似的,以至于挡着脸的长头发一时颠动,露了他的真面目。露生看得清楚,发现他这真面目还挺美,修眉凤目高鼻梁,男扮女装也能嫁出去。
    可是下一秒,挺美的镇守使又对着来客打了个没遮没掩的大哈欠。他那嘴看着也不大,可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怎的,竟极其富有弹性,能将满口牙齿尽数展览出去。而这一口牙也非同凡响,除了几枚槽牙乃是金货,光芒闪耀之外,其余自带的牙齿经过了烟茶鸦片常年的浸染,也均失却本来朴素的面目,成为斑斓玄黄的颜色。露生在教会学校里读了几年洋书,养成了西洋式的卫生习惯,见了镇守使的口腔详情,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一时间也说不清对这位龙叔叔是鄙视还是惧怕。总而言之,他不想在这屋里继续待下去了。
    镇守使颇有名士之风,不拘小节地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举起酒瓶子,连着灌了几大口酒,然后低头打了个很响亮的酒嗝。抬起头重新面对了温如玉和露生,他醉眼蒙眬而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早就看满树才不是好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至于还要斩草除根?小温,你放心,这孩子我养活了,往后我就算是他的爹。”
    露生没言语,心想:我才不要你做爹。
    镇守使既无读心之术,也无礼貌,温如玉字斟句酌地向他道谢,他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正好我那儿子没伴儿,一个人闹得无法无天。给他弄个小秀才过去,也让他沾点儿文气,挺好。”镇守使点着头,自己附和自己,“真挺好。”
    附和完毕,他又嘿地一笑,抬头问露生:“给你弄个弟弟,怎么样?”
    露生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时想:龙叔叔大概是颇有资产,这个镇守使一定是他花钱买来的,外头那些兵和官,肯定也是他花钱雇来的。还有这屋子的阴暗角落处鬼似的站了不少盛装女子,不必说,更是为了钱财才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厮混的。
    思及至此,露生忽然有点绝望,也不是那么想看小龙了。这个地方他待不下去,他得走。北边危险,那么他去南边好了——去哪里都可以,反正不能住在龙家。
    可他现在做不了自己的主,因为已经有老妈子走过来,要领着他去吃夜宵了。
    他拉着干爹的手不放,也不说话,只恋恋地看着干爹的眼睛。温如玉硬把他的手拉扯了开,又小声地哄道:“去吧,吃饱了就睡觉,有事情就找龙叔叔。干爹连夜就得回去,你等着,北京那边一平定,干爹立刻就来接你。你乖乖地等着干爹,好不好?”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恐慌了,怀疑干爹是想甩掉自己,可又过了小男孩的年龄,不肯轻易当着陌生人撒娇耍赖,“干爹,那、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你说个准日子,你——”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因为他也知道干爹给不出自己一个准日子。父亲没了,直隶就彻底落入了满树才手中。姓满的一天不倒台,自己就一天有危险。可是满树才手握重兵称霸华北,又岂是会轻易完蛋的?
    温如玉俯身对着他微笑,只问:“干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露生不敢回头去看罗汉床上的龙镇守使,只盯着温如玉的眼睛使劲,“总之,你要早点儿来啊!”
    温如玉连连点头,而老妈子很有眼色地拉起了露生的手,一张嘴还是满口字正腔圆的北京官话,“小少爷,您跟我走吧。天晚风寒,吃饱了好早早睡觉。”
    露生不言语了,主动弯腰拎起了自己的小皮箱。他仰起头又看了温如玉一眼,随即垂下头,跟着老妈子向外走了出去。
    露生被老妈子领进了一间又暖和又明亮的小屋子里,吃了一大碗热馄饨。除了馄饨之外,桌上还给他预备了几样甜蜜的小点心。老妈子笑眯眯地端详他,大概是看他生得干净清秀,是个得人意的好孩子,所以不住地劝他多吃,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凉着。老妈子这点善意让露生觉出了几分温暖,甚至暂时忘却了将要离去的干爹。他本来觉着自己一点也不饿,连一口馄饨汤也喝不进,但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他发现龙家的饭菜还挺好吃,厨子的手艺仿佛也不比自家的大师傅差劲。
    吃饱之后,大石头又压上心头了。他如今除了干爹,再无别的依靠,如今干爹要走了,他须得给自己打无数的气,才能不哭不啼地端坐在这里。老妈子从外面端了热水进来,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托着露生的后脑勺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道:“你这小少爷性情真好,真安静,可不像我们家那位小爷,翻江倒海的。”
    露生听到这里,眼前又浮现出了个小男孩的身影,弯着腰、背着手、低着头,头上顶着一对大龙角。
    但是他也没有多问。老妈子让他上里间屋子里睡觉去,他便默然地去了。
    被子是棉花被,不是露生平时盖的羽绒被。露生躺在被窝里,就觉得棉被沉重压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玻璃窗外的沉沉黑夜,想到天亮之前干爹就会走,心里又悲又怕,简直想冲出去让干爹带了自己一起回去。
    但是想归想,他乖乖地躺在热被窝里,还是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他太累了,一头栽进了黑暗之中,沉沉地睡了一场。仿佛知道自己此刻的确是安全了,所以连个梦都没有做。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像是有所预感一般,冷不丁地猛睁了眼睛。
    紧接着他吓了一跳。因为床前站着两个小人儿,正在眼睁睁地一起盯着他瞧。
    他先看离自己最近的这一位——这一位穿着一身红色裤褂,一手拄在腰间,一手扶着床头,挺着纤细的小脖子,居高临下地垂着眼帘看露生。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含着光,藏在长睫毛与双眼皮下。若从他乌黑锃亮的小分头看,他无疑是个小男孩;可是从他的长眉、大眼、樱桃口看,他又千真万确的是个美人胚子,并且将来还会是一位大美人。
    冷不丁想起了闭着嘴的龙镇守使,露生随即一挺身坐起来了。可是不等他发问,小美人先开了口,“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子?”
    小美人人漂亮,讲一口纯正的北方官话,口齿也漂亮,唯独语气、态度不漂亮,有点野调无腔的意思。露生虽然长了个秀才样子,其实继承了乃父的丘八血统,对待不讲礼貌的小子,他把脑袋仰了起来,一点也不肯示弱,“你是龙叔叔的儿子吧?我姓白,叫露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美人莞尔一笑,露出一口很整齐的小白牙,“我叫龙相。”他伸出一根食指,指尖白里透红的,像花瓣,大开大合地在空中画了一气,他告诉露生:“就是这个龙,这个相。”
    露生没言语,一双眼睛紧盯着龙相的脑袋瞧,同时怀疑自己被干爹骗了。因为龙相的脑袋圆溜溜的,完全没有龙角的影子。
    目光顺着龙相往斜里一扫,他又发现了龙相身边的小女孩。龙相看着能有个十岁上下的模样,小女孩则是更幼小一些,大黑眼睛,小红嘴唇,脑袋上左右盘着两个小抓髻。论模样,她比不上龙相,然而精神可爱,脸蛋红彤彤的有血色,瞧着比龙相那张小白脸更顺眼。露生看她,她将一根食指衔在口中,很羞涩地笑了一下,小薄嘴唇咧开来——她正在换牙,门牙是个小窟窿。
    露生立刻就喜欢上了她,从被窝里一直爬到了她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放下手指,用很细的小嗓子答道:“丫丫。”
    露生还要继续问话,哪知道龙相忽然伸手狠推了丫丫一把,“谁让你跟他说话的?他又不是咱家的人!”
    丫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本来就大,这回瞪得更大了。但是愣头愣脑地看着龙相,她很奇异的既不哭也不闹。认命似的噘了一下小嘴,她低下头,转身往门外走去。
    丫丫一走,龙相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搭理露生。露生抱着膝盖蹲在床上,非常诧异,又替丫丫抱不平,顺便发现窗外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子四周都有房屋,格局类似北京的四合院。
    他这不平抱了足有两三个小时,一边抱不平,他一边起床洗漱。昨夜带他过来的老妈子,他现在问清楚了,叫陈妈,用托盘将早餐给他送了进来。而他且吃且打听,这才明白了丫丫的身份。丫丫不是龙家的孩子,龙家的少爷就只有龙相这么独一位。丫丫是龙相的奶妈的小侄女,今年不是七岁就是八岁,因为家里穷,父母嫌她是个赔钱货,有心把她送人做童养媳,龙相的奶妈不忍心,便把她抱了过来,权当是给少爷做个小伴儿。
    露生听了这话,依然是不能原谅龙相——即便丫丫只是奶妈的侄女,龙相也不该那么恶狠狠地推她。
    然而龙相并不需要他的原谅。他在屋里刚喝下最后一口米粥,院子里便吱哇喊叫的,又热闹起来了。陈妈见怪不怪,自顾自地收拾碗筷,露生却是愤然而起,几大步跑进了院子里——这回可又让他看清楚了,龙相揪着丫丫的后衣领,正在转着圈地捶她。丫丫哇哇地叫,因为跑不远,只能团团乱转。露生看着龙相的恶形恶状,瞬间想起了那一夜拽下秀龄的那只大手,一股子怒火随即就从心中直烧上了天灵盖。大踏步地走到两人中间,他一手搂住浑身乱颤的丫丫,一手攥住龙相的腕子,不由分说地一扯,“男的打女的,你也好意思!”
    龙相被露生扯脱了手,踉跄一步站稳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露生,大吼一句:“你敢管我?!”
    随即他纵身一跃,手和牙齿一起上阵,对着露生的脸蛋就下了家伙。露生左脸被他挠了一爪子,右脸被他啃了一口,忍痛推开身前的丫丫,他揪住龙相的衣领就往地上摁。龙相打丫丫的时候英武,面对露生就落了下风。不过是三拳两脚的工夫,露生已经把他反剪双臂压在了地上。跨过他的后腰一屁股坐下去,露生虽然气得要命,但是因怕压坏了他,所以貌似坐,其实是蹲,“说!你服不服?”
    龙相像疯了似的,在他屁股底下长号了一声,随即摇头摆尾,使劲地扭,“放开我!你他娘的放开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全家!我要扒了你的皮!”
    露生立刻就被他骂火了,“你他妈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将要制不住龙相了。龙相脚蹬手刨,波浪式的上下挣扎,来回地扭,同时撕心裂肺地叫骂不止。院子四面的房屋先后全开了门,老妈子、大丫头慌里慌张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露生拽起来。有个顶白净顶富态的妇人颠着小脚跑过来,扶起龙相又搂又亲,口中不住哄道“好宝贝儿”“好少爷”,又伸手在露生身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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