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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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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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心意坚决,坚决了半日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开始收电报,连收了二十封。今天的电报内容更富有了一点感情,龙相说自己想他了,让他务必马上回家。
    露生望着桌上这一堆电报纸,几乎有些生气,但是念头一转,他又想起了丫丫。自己不顺着龙相的意思,他的雷霆之怒虽是波及不到自己身上,可丫丫和他朝夕相处,却是逃不脱的。
    想到这里,露生就不想了。含着一腔怨气,他开始收拾行李。
    因为实在想不出给龙相带什么礼物,又不能真扛着一箱子红葡萄酒上火车,所以他索性到附近的洋行里买了一筒子黄油饼干。饼干筒子是白底子上印着五色的小鹿、小狗,看着还挺好看,颇有几分童趣。
    搭乘最晚的一列火车到了北京,露生在火车站里熬了半夜,然后赶在凌晨时分登上西行的列车。又过了一日一夜,在个清晨时分,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车。
    两只脚一踏上月台,他心里便变了滋味。先前从这里出发之时,他并没有感觉此地有什么异常,可如今不过是在外面奔波了几天而已,他再回来,便发现这火车站竟是如此的小而简陋。月台简直不能称为月台,叫土台似乎是更合适。车站内的工作人员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大烟鬼,而自己全然无需排队,随便向前走几步,便出站了。
    站外没有成群的洋车,洋车之外也没有叮铃铃作响的电车——凭着本地这种破路,有了车也开不出好来。
    正当此时,有人遥遥地招呼了他。他觅声扭头望去,发现那大喊“白少爷”的人,乃是龙家厨子的弟弟。这弟弟生得高大魁梧,如今得了一身军装穿上,摇身一变,成了龙相的副官。露生忽然忘记了他最新采用的大名是什么,又不好照着旧例喊他的乳名狗剩,所以只得对着他点头一笑。及至这弟弟快步跑到他近前了,他才福至心灵,想起来这位弟弟自从当了副官之后,名字就从常狗剩变成了常胜。
    露生跟着常胜乘坐大马车回了龙宅,这一路他垂头丧气的,仿佛是从花花世界一步迈进了土窝子里。及至在龙宅门口下了马车,他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宅子里走,心想:又回来了。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后头院子里,他刚跨进院门,就听前方正房里响起了一声欢呼。随即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踹开了,门内站着的人,正是衣衫不整的龙相。露生抬头望去,就见龙相鼓着腮帮子,嘴里明显是有东西,心中便是一惊,生怕龙相为了示好,又要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自己吃。可是如今想躲已经晚矣,龙相大喊了一声“露生”,张开双臂便冲向了他。
    露生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暗暗用力向前一迎,总算是没有被这个拥抱撞翻。龙相穿着一身很柔软的丝绸裤褂,身上气味复杂,有脂粉的香味,有糖的甜味,还有早餐的油味。种种气味被他的身体烘热了,暖洋洋地包围了露生。露生看他喉结一动,嘴里的食物显然是进了肚子,这才放心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回来了,你们想没想我?”
    龙相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摁着他的肩膀向他一跃一扑,“想了!”
    露生下意识地背过双手拢住了他的两条腿,让他稳稳当当地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我手里还拎着箱子呢,背不了你,你赶紧下来!”
    龙相不下,不但不下,还抬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驾!”
    然后他开始哈哈哈地傻笑,一边笑一边又撒欢似的将两条小腿乱踢。露生驮着这么个只会哈哈哈的东西进了正房,进门之后强行甩开了龙相,随即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帘一动,是丫丫走了出来。
    丫丫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鲜艳衫裤,一头乌发绾成圆髻,额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刘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时,脑海中的她总是个甩着辫子的少女模样,所以如今对着面前这个小媳妇,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先前那个小丫头式的笑容,带着一点孩子气,“大哥哥回来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来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忽然忘记了龙相的存在,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温柔活泼的语气低声笑道:“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
    这句话很短,可在说话的几秒钟内,他那里时光倒流,丫丫又成了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然而话音刚落,龙相便凑上来打破了露生的幻觉,“那我呢?”他不笑了,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复了一遍,“那我呢?你给我带什么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边开箱子一边笑道:“当然也有你的礼物。”
    然后他把那一筒子黄油饼干先取了出来递给龙相,以示自己对他的重视。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可龙相竟也能转着圈地时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亲近了一点,他生气;露生对丫丫多关怀了一点,他也生气。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两个人全捧着他、哄着他、疼着他就对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来想给你买几瓶好酒回来,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携带。”他抠开了筒子上面的铁盖,让龙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饼干吃,“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然后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天鹅绒面的小方盒子,“给丫丫买了一对耳环。丫丫的礼物最好买,卖首饰的洋行多极了。”
    像传递私货一样,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递给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灵犀,也很随意地接了过来。她并不急着打开,想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仔细地看它。然而龙相嘬着手指头走了过来,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兴了,咕哝着说道:“丫丫的东西比我的好。”
    露生连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门,我也给你挑个好的。”
    龙相自顾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环,对丫丫说道:“你别动,我给你换上。”
    丫丫很听话地站直了一动不动。露生旁观,就见龙相歪着脑袋、抿着嘴,聚精会神地为丫丫取下旧耳环戴上新耳环。戴好之后站到丫丫面前端详了一番,最后龙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兴了。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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