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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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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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忽然想哭——要不是有丫丫守着拍着,他简直认不出那是龙相。
    龙相盘腿坐在火盆前,一个脑袋深深地垂到了胸前,头发乱得像个叫花子,并且长得快要盖住耳朵。露生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脖子——从后脖颈向下凸起一串珠子似的骨节,可见他如今已经是皮包骨了。露生没看明白他穿的是大衣还是袍子,总之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层层叠叠地把他缠了住。
    看到这里就足够了。确定屋中再无旁人,露生轻轻地扳开房门,同时探头进去轻声唤道:“丫丫。”
    丫丫瞬间回了头。直勾勾地望着门口的露生,她微微张了嘴,脸上没表情,只是圆睁二目。
    露生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又补了一句:“是我。”
    丫丫迟疑着开了口,“大哥哥?”
    露生蹑手蹑脚地弯腰进了屋子,“嘘,别出声,现在还没人知道我来了。我问你,你们身边是不是没有人了?”
    丫丫依旧圆睁二目,听见露生的问话,她立刻用力地点了头。
    露生心里有了数,蹲下来凑到丫丫耳边说话:“别出声,要带什么赶紧带上。我看外面那帮人要造反,趁着他们没翻脸,咱们赶紧走。”
    丫丫一翻身爬起来,从黑暗的角落里抓起一件小袄穿上,又将个大包袱斜绑到了身上。手里拎起一只小包袱,她像只善于负重的蜗牛,虽然被大包袱压得弯了腰,可还跑过去伸手要去搀扶龙相。露生看龙相情形异常,也不是睡也不是醒,单是垂着脑袋坐着,但情急之下也来不及问。背对着龙相屈膝弯腰,他让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然后丫丫背着包袱,他背着龙相,推开房门猫着腰往外跑。谁也没料到会有露生从天而降,带走了司令夫妇,所以他们跑得很顺利。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们疾行在寒冷的风中,已经把村庄中那一小队溃兵丢在了身后。
    露生现在,无处可去。
    跑回县城是不现实的。路途太远,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没有健步如飞的体魄。他两只手全被龙相的大腿占了住,匀不出手去拉扯丫丫,只能是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扭头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见她在呼呼地喘息。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露生当即领着丫丫跑了进去。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丫丫蹲了下来,继续喘粗气。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才开口问道:“怎么成这样了?打仗打输了?”
    丫丫垂着头,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有话也不跟我说,我就是跟着他傻跑。跑到后来,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这才觉出不对来,可是已经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紧了,想要给她一点热量,“没事,别怕,咱们逃出来就好了。我带你们往南去,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
    丫丫静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从他不行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着我们。我也看出来他们要干坏事了,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他们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他怎么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从去年就开始打败仗,一败他就发脾气,往死里喝酒,把徐叔叔他们全得罪透了。那时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还动了手枪。后来徐叔叔带走了好几万人,他气得又哭又闹,说自己完了,当不成皇帝了。我没管他,心想他消了气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认识人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露生听到这里,没言语,而是起身走到了龙相面前。单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他伸手去撩对方的乱发。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张瘦尖了的脸。眉目还是龙相的眉目,然而一点神采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里面没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龙相像谁了,千防万防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此刻的龙相,一如露生当年第一眼见到的龙镇守使。
    “龙相。”露生低低地唤,“我来了,你看看我。”
    龙相没反应,只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极了,眼皮和睫毛加起来,会有千斤重。
    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一颗心沉沉地下坠,一直坠到地下十八层,进到那再无出路的无间地狱里去。他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早。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镇定了,镇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块千百岁的石头。
    万物归位,各得其所。那该疯了的,已经疯了,他活到如今,才终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没事,别怕。”他回头告诉丫丫,“有我在,我带你们走。”
    露生费了不少力气,把龙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来天气太冷,丫丫就把手头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给他套了上。脱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里面那层呢子大衣扒了下来。呢子大衣是军装样式,袖口镶着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领章也缝得结实,露生怎么撕也撕不掉,只好丢了它不要。大衣里面,还是军装,所以得继续给他脱。丫丫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虽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听明白了当下的大形势——龙相此刻已经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老家是绝对回不得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许诺的那样,他和丫丫必须跟着自己回上海。回了上海还不够,还得躲进租界里去,躲个一年半载,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没龙相这一号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来见人。
    两只手摆弄着龙相,他同时低声说话,用语言安抚丫丫。他说什么,丫丫都信以为真。天这么黑,可他能看见丫丫虔诚的脸,像是在绝境里见到了神。
    于是露生故意移开目光,不面对她——面对着她,他会想哭。为什么哭,他不知道。
    脱干净了龙相身上那些带有军队印记的衣物,露生把棉袍子给他重新套了上,又硬拽下了他脚上的马靴。问题随之来了,没有多余的鞋,难道只给他一层袜子穿,让他在雪夜里冻着?
    丫丫这时出了手。她如今也没力气了,小包袱里有剪刀,可她手指僵硬,竟死活打不开包袱活结。低头用牙齿咬住了军大衣的棉布里子,她手嘴并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块棉布来。
    露生将这块棉布一分为二,对付着包裹了龙相的双脚。然后重新把他背了起来,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丫丫,你掏我的口袋,有糖。这回咱们慢点儿走,你边走边吃。”
    丫丫嗯了一声,笨手笨脚地伸手过去,当真掏出了一纸包灶糖。她抽出一根糖叼进嘴里,然后把其余的灶糖包好了,重新装进了露生的衣袋里。
    “我吃一点儿就行。”她告诉露生,“甜的留给他吧!”
    露生问道:“你那大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不值钱的话就别要了,怪沉的。”
    丫丫小声告诉他:“不能扔,都是钱。”
    露生惊讶地看着她,“拿包袱装钱?”
    丫丫答道:“有外国钱,还有装存折和首饰的铁皮匣子,就是这个匣子最重。”说着,她抬手向前一指,“大哥哥,咱们别往那边走。那边是王各庄,我们昨天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
    露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走错了路,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他们。脊梁骨竖起一层寒毛,他后怕得冒了冷汗。
    “那么……”他极力想要忽略自己的后怕,另起题目开了口,“那些队伍里的人,都认识他吗?见了他,知不知道他是谁?”
    丫丫想了想,脸上忽然显出了恐慌神情,“我不知道,可前几年他的照片总登报,也许认识?”
    此言一出,露生也傻了眼——可不是,但凡是偶尔读报纸的人,都有认出龙相的可能。龙相这几年一直没变模样,尤其他不是平庸无奇的长相,他这模样是特别的好认好记。
    “没关系。”他连忙安慰丫丫,“咱们绕过这片地方,另找火车站上火车。出了直隶就好了。”
    前方道路既是走不通,露生只好原地转弯,换了个方向行进。龙相软而沉重地趴在他后背上,丫丫拉扯着他的衣袖,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走到树林尽头,他们看到了一片荒凉无垠的庄稼地。如今这个季节,土地上只残留了高高低低的秸秆,还有豆腐块一样的窝棚歪歪斜斜地立在田间地头。
    露生领着丫丫走进了窝棚里。这窝棚是没有保温作用的,但是多少总能挡风。露生放下龙相,出门就近拾了些枝枝杆杆回来,在窝棚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
    丫丫会伺候火,并没有烧出满窝棚的浓烟来。露生坐在火旁,一手把龙相搂到怀里,“他一直都这么老实吗?”
    丫丫答道:“是他下午喝了酒,喝完酒就老实。我这小包袱里还有两瓶,咱们上火车之前,还得再给他买些预备着,酒比药好使。”
    露生在跳跃的火光中注视着丫丫,随即抬手在她脑袋上揉搓了一把,“没个人样了。”丫丫讪讪地笑,看露生半脸胡茬子,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是他。露生向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傻相,傻了一瞬间之后,她挪过去,紧挨着露生坐下了。眼睛看着露生缩在火前的双脚,她伸手去摸鞋面,“这鞋多薄啊。”
    露生攥住了她的手。鞋的确是薄的,一身衣服也不厚,然而很奇异地,他不冷。仿佛是挣命一样地在台上演了许多年大戏,如今在声嘶力竭的时候下了去,心里不失落,反倒是轻松。
    “这一路可不好走,天又冷。”他告诉丫丫,“有吃的就吃,能睡就睡,无论如何咱们得熬过去。熬过去,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上海那地方是真热闹,比天津繁华,像外国似的。”
    丫丫听到这里,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我在天津也没逛过,天天就是在家待着。”
    露生想象出了美好的前景——先前不敢想的、想了也白想的好日子,忽然像雾气中的岛屿一般,隐隐约约地露了影迹。
    “我带你逛。”他看着丫丫,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又不愁吃喝,年纪轻轻的,不玩干什么?原来没玩过的,这回咱们把它全补上。”
    丫丫不置可否地低下头——露生看到的岛屿,她也看到了。到新地方?做个新人?开始过新的生活?
    丫丫不敢想了。好事不能想,对待好事,要装不知道,让它自己来。
    露生不睡觉,让龙相和丫丫靠着自己睡。如此到了凌晨时分,火熄灭了,龙相也先醒了。
    他依旧依偎在露生怀里,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念念有词。露生深深地垂头侧耳去听,就听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进攻……务必……军部……”,全都是只言片语,连不成句子。
    手指插进他的乱发,露生摸索着他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龙家的那个清晨里,站在自己床前的那个红衣小男孩。何其荒谬啊!就因为他头上长了这么两个小东西,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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