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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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惊讶-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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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田野。静谧和喧闹,只一墙之隔,可它们永远无法通融。学校只教授关于人的学问,从来不知道还有更加高贵的自然。我就在墙边,在杏树底下,在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大师的书里,舔着我成长的创伤。谁也不知道我是寂寞的。当我成绩好的时候,老师知道我成绩好,当我逃学的时候,老师知道我逃学,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寂寞。爸和成谷只知道把我推到学校去,也不知道我的寂寞。
  妈是否真的死去的秘密,早已变成了我的皮肤。包裹在皮肤里的心脏,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感到恐惧,对生和死,对整个世界。
  寂寞保护着我,同时又限制我的生长。我不欺骗别人,可是,我在欺骗自己。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对大学是多么向往!我依然不会轻易敬佩一个老师,但是,大学的土壤无疑会培育我的心智,使我更有资格阅读大师们的著作。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让我自学,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我是没有那份心情的。我喜爱的书已经成了鸦片,使我沉醉其中,没有任何心思去顾及其他科目的复习了。而且,唯一能够引起我回忆的杏树,已经被砍去了。
  我从内心里为它哭泣!
  它的果实不仅能让我品尝到整个春天,还奇怪地让我产生一种归宿感。这么好的一株植物,要被成谷砍掉,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我能默许,证明我已经在向虚伪靠近了。这是我痛恨的事情,是我越来越看不起自己的地方。但是,见我没笑,成谷就不高兴了,爸也不高兴,爸说:“砍下来的树,就归成米。”多么无聊!杏树的主干,只有一米多高,我拿来干什么?当然可以架在火堂里烧几天,可我还没低俗到这步田地。他们是在围攻我。
  我是家臣,甚至连家臣也算不上,因为我不会虚假地微笑。
  杏树倒在地坝边上,默默地讲述着生与死的虚无……
  苗青又在骂我:“嫁给你这个窝囊废,我倒八辈子血霉!”
  这是她的口头禅,我一点也不计较。我知道她的心思,看见成谷修房,而且修得很气派,心里不舒坦。
  我心里同样不舒坦,然而,我无心改变什么。
  ……他就会跑遍每个角落,沿着海岸线,在每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的下落。他会真的发现,在一大堆废杂什物中的我正萌发出新的芽哩,这就是我的生活——与我有关的或无关的任何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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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米(2)
可惜的是,我还没真实到家,还不能大声说出这样的真理,还没有力量把所有的虚伪践踏在脚下,我的耳、蹄似牛,尾角似山羊,头、嘴似马,身形似驴,就像人们传说中的怪兽“四不像”;但“四不像”吼声如雷,力大善跑,而我呢,我只能躲在影子里生活,所有的夸大和缩小,都只在意念之中。我无心改变什么。哪怕成谷修起一座皇宫,也与我无关。让所有的人进入天堂吧,只把我打入地狱!只要维持现状,并且心安理得,就是上帝对我的恩赐了。
  我不怕死,我怕烦!
  “成米!”
  “成米成米成米!”
  苗青又在尖叫了。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灵感,完全看穿了我,并且牢牢地控制了我。我想是她干娘教给她的方法。她知道我再也经不起恐吓,偏要大声叫嚷。她从来就不会轻言细语地说话,哪怕在床上,哪怕我们正做爱,她也会惊惊诧诧地喊叫:“成米,狗屎湾的那把柴背回来了吗?”这样一来,没完没了的琐事涌上心头,使我毫无兴致。她仿佛正需要这一效果,我嘟嘟囔囔地停下来后,她不是呼呼大睡,就是起床把明早要煮的猪食倒进锅里。
  她总是显得很紧张,分家之后,她就处于这种紧张的状态,仿佛别人要来偷她的东西。
  我的身边埋伏着炸弹。生活的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而被击中的,只有我一人。
  这是我明明白白的前途。对此,我无法不担惊受怕。
  “成米,把粪担到榆大田,我先走了。”
  我得行动。马上行动。如果苗青去田里两分钟还不见我的身影,她就会倒转身来,把我的书撕毁。她已经撕毁我五本书了;怕我花工夫把撕碎的书粘起来,她总是撕两把后,就猛地投进柴火熊熊的灶孔。她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是撕毁我赖以栖身的房屋,撕毁我想进去又想出来的高墙。这堵墙对我是磨难,更是诱惑。这种不确定的因素,调和着我的日子。明白无误的东西对我没有吸引力。我被彷徨和恐惧深深地迷住了。一旦没有书,成天只能面对无休无止的劳作,我就很难担保是否有耐性将生活维持下去。这对我和苗青都是异常危险的。
  可是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
  我应该早预料到分家给我带来的悲惨后果。分家之前,不仅我可以看书,苗青也理所当然地在家里闲着,坡上的活自有人干,可是,这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要是广汉就好了,我也可以烧一个大饼,把街檐下的石板砸断,还可以把两三斤重的鱼活活地扔进锅里,肠肝肚肺一起吃掉,自然而然地把苗青气走。但是,我不是广汉,我说过,我还没真实到家,因此我做不了广汉。广汉不仅是望古楼的英雄,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
  下雨了。在我去担粪的时候,就下雨了。但天老爷不能帮助我,因为苗青已先一步去了榆大田,我得马上跟去。不要说这浅浅的秋雨,就是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只要苗青先一步去了田里,我也得马上跟去。
  秋风也跟着起来了,沙沙的落叶,像我身上的鳞甲,正被生活的钝刀剥去。我不觉得疼痛,只感到恐惧。从我们一万代前的祖先算起,就只有对苦难的记忆。我们没有诗意。不仅如此,还把诗意的生活称为反常,把追求诗意的人进行诽谤、流放、鞭打、收监、置之死地,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让我们记住:“苦难才是你应该拥有的东西!”
  我知道,我得了病。
  

苗青(1)
妈死了是活该,我一点也不悲伤。我是说我的亲妈,而不是婆妈。要不是妈的阻拦,我就嫁给李秘书了——也就是现在的李镇长了!如果嫁给李镇长,我就会像荒地一样清闲。但是我不会成为荒地的一部分,自然有人把宝藏埋到我的地底下来,趁李镇长在的时候,故意把宝藏掏出来,惊惊诧诧地呼叫,说我自己就能长出财富。这就是一个镇长的女人的命运。如果我闲得无聊,想干点事情,就摆个烟铺子,镇政府的人抽烟,谁不上我这里来买?街上的居民要抽烟,一旦知道我是李镇长的女人,谁不上我这里来买?最好是开家饭馆。听人说,镇政府吃喝一项开销,已透支到了二十年后的财政,那是多大的一笔数目,我不敢想象,成米敢想象吗?呸,这样的男人!如果李镇长把他吃喝一顿的钱放在成米面前,他当场就会变成虫子。这么无用的男人,只配变成虫子,让鸡吃掉。
  我曾经对成米说过,我说,李镇长……他说,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肮脏的东西。我说李镇长是肮脏,可他有肮脏的资本。他很久没有说话,把书翻得哗哗啦啦响。我知道说到了他的痛处。我就喜欢说到他的痛处,只有闻到他痛处发出的臭味,我才会得到片刻的安慰。他又翻了一阵书,有气无力地说:你那镇长这么奢糜,迟早没有好下场的。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总是诅咒比他能干的人没有好下场。从古到今,那么多人花天酒地,你见谁的下场比你惨了?李镇长是干部,他有资格一顿饭吃几千块,你有本事,也去吃一顿啊!如果你能够跟李镇长同桌吃一顿饭,也花上几千块,我就再也不说你是无用的男人了。他沉了沉眼皮,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冷冰冰地对我说,像你这种愚蠢的女人,永远只能看到钱的好处,不知道钱的坏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简直就想这样一直笑下去!
  钱有坏处?你说说,钱有什么坏处?
  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钱已经把你的心烂掉了,很快就会烂掉你的全身。”
  我承认,我的心的确被钱烂掉了,可那是想钱想烂的,如果钱像山上的青冈叶那样铺了一层又一层,即使是一颗早已烂掉的心,也会像地下的树根,季节一到,就兴兴头头地发芽了!我巴不得在床上也铺着钱哩,干了那事,就用钱擦身子哩!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的,很茫然。这是他软弱的标本。我不需要他茫然,我需要他痛!我说,照你说来,如果我嫁给李镇长,早就跟你妈一样,烂得尸骨无存了?他扇了我一耳光。他说只有扇我耳光才能感觉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真实的迹象。这个畜生,面色苍白,力气却大。他唯一超过我的地方就是比我有力气,至于人们传说的聪明,全是谎言!你想想,他居然认为钱有坏处!哈哈,哈哈……我不哭,我就是想笑!他再扇我一耳光,我还是要笑!我一直要笑到他的痛里去,让他明白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用的男人!
  其实,我为什么要想到成米呢,在这午后的林子里,四野无人,风轻轻地吹着,风的上面是碧毯一样的天空,这时候我不是成米的女人,而是李镇长的女人。我不开烟铺,也不开饭馆,最好是找个正正经经的职业做。我愿意去信用社。我认的字不多,但我认识钱,再大再小的票子,我也认识。绝不会错。认钱就跟认我们自己的手掌一样,是不需要学问的,是与生俱来的。到信用社是最理想的工作了,它可以让我成天跟钱打交道。钱就是我的男人!如果艳红跟兴明来存钱,我不会阻拦;如果他们来取钱,我就找借口不让他们取!李镇长不好直接对艳红和兴明下手,我得帮他出口恶气。至于我如何打发成谷和小夭——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当然只能当陌生人打发。
  太阳躲到了云层的背后,我却不能躲到田野的背后。田野是我脱不掉的尸衣,正如成米是我命中的男人。微寒的风里,夹杂着远处飘来的粪味,使我看清了自己的双腿上沾满了泥土。我怎能不流泪呢!世间聪明的人啊,你能为我找出不流泪的理由吗?我的命运是这样悲惨,一想到将来,更是不寒而栗,除了流泪,我还有什么作为呢?我望着天上,只望到没心没肺的碧蓝,看着地下,只看到渐次枯黄的杂草和低贱的庄稼。它们都不能给我带来财富,不能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我踏入了一个陷阱。要是干脆落入陷阱的底部,哪怕被铁刺扎死,我也认了,可偏偏这陷阱没有底,是无底的深渊,我就一直体会下落的感觉,经受危险逼近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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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青(2)
这就是我作了成米女人的报应。
  对此,我当然要对我妈产生怨恨。要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跟李镇长的事就成了,此时此刻,我正在信用社里数钱啊。现在,妈死去了,她是活该,我一点也不悲伤。
  妈是五天前死的,弥留之际,通知我回去看她,我没回去,等她落下那口气再说吧。然而,她偏落不下那口气,堂弟又来望古楼请我了,说不是让我回去看妈,而是妈要看我。我跟堂弟一起回去,走到妈的床前,见她眼睛眍陷,嘴巴干燥得一点就燃,的确是要死的人了。我没有叫她,冷漠地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妈说:“青儿,到我身边来。”她的声音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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