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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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峰-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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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块卦板依然又直立了起来。
  “走吧走吧!”白秀恶吼着,还踢翻了那卦板,又对白中秋说,“火牙子也拿着。”火牙子是打鸟的短铳。他自己的铳——倒了的铳再拿起来就沉了。那是心沉。他摩挲着那铳,没有温热,不亲切,仿佛是久违了的,陌生得就像今天他出猎的路。把小手指头在铳口里捅了捅,捅到了老伴的头发。那是些白晶晶的头发,塞住铳口,防已灌进的火药和滚珠、钢筋头溜出来。如啄了火,头发燃得很快,火一过就没了,不影响射出的速度。一直以来,几十年,都是老伴梳下的头发塞铳口,现在没了,没几根了,看样子,这杆铳真撑不住了,要倒下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心就像在云雾里打鼓一样发虚。他要想想灌药的程序,检查火药囊的塞子,子弹袋的收口,等等。这铳虽灌药慢又没有准星,可就算白秀这个年纪了,灌一膛药也不会超过五秒的。文寇所长来验证过,绝对五秒,眼都看花,啧啧称奇。这样敏捷神速的手世界绝对没有第二只。他的最好的徒弟扈三板也要八到十秒。一秒就是一条命啊,舒耳巴就是灌慢了,未一枪打死的熊就过来了,把他的脸扯得稀烂。野牲口是要拼命的,你第一枪打不死它,它就要扑过来打死你,你死我活,没什么客气好讲。你要它的命,它不要你的命啊!在山里,你必须练就一剑封喉的本领。一枪致野物于死地。你脸贴着枪柄,全凭一颗心找感觉,一枪放出去,就是对手的致命处,歪了可不行。脸颊紧贴枪柄,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依托,那枪的后座力把你的脸咚地一撞,脸就撞瘪了。几十年,白秀的右脸颊就没了,只剩下骨头。可这半张瘪脸却刻着他用生命换来的猎经:来熊去虎横打猪;上打脊,下打蹄,横过要打嘴角皮;猪打眼,虎打额,熊打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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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13)
大儿子白大年倒背着装五郎神的木盒,祖孙四人向大界岭进发。
  到了岭上,白中秋对白秀说:
  “爹,不忙,还是你念开山咒吧。”
  白秀一听有些火了,说:
  “什么?啊?!”
  “您老念念吧。”
  白秀望着手拿猎叉的孙子白椿:沉静的眉头拧进去了一些大人才有的东西。白秀挺着腰,脸上没有表情。锯齿形的群峰在天空下默然排列着,猎人峰在它们之上高高地闪耀,在灼热的空气里露出冷冰冰的胸膛。
  祖先们的暗示由弱到强,在他的心里揎卷、怂恿。人老了就会惶惑,甚至不相信自己,看世界是虚幻的。过去上山,每一个毛孔都是自信,敬什么香甩什么卦念什么咒啊,填了火药子弹,唾一口,“呸”的一声,满山震动,跺上一脚,百兽都要发抖。现在,山莫非要害我不成?
  把枪给火气旺盛的孙子白椿攥着。就从香签筒子里拿出了三炷香——那是无味的,怕野牲口闻出来。他让中秋点燃,就一边对着猎人峰小声地、虔诚地念了:
  “开开开,盘古老祖下凡来,手执一把开天斧,要把此山大打开。一开东方甲乙木,豺狼虎豹在此出;二开南方丙丁火,野猪老熊莫惹我;三开西方庚辛金,獐鹿兔麂无性命;四开北方壬癸水,四山牲口莫捣鬼!各种野兽摆成行,脚踏地上,到此受死!若还不开,盘古老祖一斧砍开!”
  他抽出大砍刀,其他儿孙三人也抽出了腰上必携带的开山刀,齐朝一颗巴山冷杉砍去。那树冠倏地飞出一只雀鹰,扑棱棱飞走了,落下一根黑油油的翅翎,白椿捡了起来。
  砍刀就是命令,两匹赶山狗紫花和石头飞身窜上岭上的老爷寨——那是个土匪老寨堡,断壁残垣出没在灌丛和芭茅中。
  “猪!”
  说声“猪”,猪就高高地站在了一道残墙上——好大的胆子!你看它:两耳尖竖,长嘴如刀,小眼奇诡荒寒,獠牙如铁似钢,两肋肉墩像磐石,身上箭毛似针锥。紫花石头一跃而起,想是去咬野猪的颈子。这是神农架赶山猎狗的绝招,盯住你的颈子,也学了主人要一剑封喉。可那野猪只将头一摆,就避开了危险,再将獠牙一戳,正好挑上再次跃起的紫花。那紫花飞上墙头,被重重甩了下来,一声嚎叫,肋骨叭叭断了。那猪也跳下墙头,又避开了猎人的发射。伤狗紫花和石头见了猪哪有退却的道理,再次跃过断墙,白秀他们也一一爬上断墙。这里视野开阔,猪就不怕暴露在几管枪下,让人遍地开花居高临下挨打?
  猪不见了,狗嗷嗷跳跃。白秀估摸猪逃跑的路线,叫白大年快去坐“仗口”埋伏。
  等白大年坐好仗口,打回暗语,白秀吹起牤筒,那两匹狗又把猪咬出了亮处。白秀喝唤狗避开,狗也熟了,让开一条眼线,白秀就把那火啄燃了。枪一响,那猪的屁股就冒起一大蓬烟子。不对啊,我打的分明是猪眼,为何屁股冒烟?
  伤了的猪带着烟子就跑,好,正是往白大年坐仗的路口狂奔而去。白秀忙用凤头鹃的叫声告诉白大年:“苦、苦克、苦!苦、苦克、苦!”却没有应声,就让白椿再打暗语。白椿的鸟语也学得酷肖,就“苦、苦克、苦”地连叫了四五遍。依然没有应声。那猪时隐时现,白秀再爬上断墙,又啄燃信子,一枪过去,这次瞄的是百分之百的眼珠子,滚珠火药就像唧筒里的水,你挤我攘地亮闪闪直飙而去,就听一声惨叫:“我的娘耶,把我打着了!”
  硝烟散处,一个浑身熏黑的人抱着脚在林子里又跑又跳,衣裳筋筋缕缕,分不清个面目,边跑边大声哀叫。几个人就去逮那个人,抱住一看,是白大年,已经成了血人。
  九
  村里的人说:白大年就是个山混子。他年轻时打跑了媳妇,听说弟媳妇中秋的老婆在崖里摔死也与他有关。这人去很远的山里找过打跑的老婆,听说遇见了红毛野人,野人也是山混子——在山里混了几千年,混成山精了。这野人把白大年捉去,给他脑壳里安了根山混子筋。这就让村里遭了罪。他用他爹的老枪打过家鸡,用挠钩钩人家的腊肉——听说与鬼脱岭的小哥哥们一起在山洞里烧过腊肉吃。前两年,又不知在哪儿遇见了山精,回来就要给政府献宝,说可以奖赏女人。这家伙捉过九香虫、绿臭蛙,还听说逮到过麒麟、双头蛇、太岁。后来,猎人峰上的一个老郎中把他绑着,给他脑壳里下了一根筋,说是山混子筋,给村里人看过,白呲呲的,一拃多长,铁丝那么粗。这根筋被村长拿着说装在白大年的档案袋里了——村长那儿据说每个人都有个档案袋子。抽了筋的白大年老实了几天,但近来因频繁的猪害又有山混子筋长回大脑的迹象。可这一下,他爹的枪就像是长了眼一样的,就像是天意,把他的脑筋打坏了,脑壳里钻进去不少铁砂子,估计打断了山混筋。只是,也把一双好腿给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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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14)
不能去医院。没钱医治。白云坳子的人又不是国家干部,不能吃公费医疗。在今年之前,县城的医生从来也没听说有个白云坳的。白云坳的人从不去医院。今年三番五次往医院跑,有死的,有伤的,伤得还挺怪挺稀奇哩。
  白秀的老伴白娘子因为记性不好,去给猪喂食时,见猪圈里爬着个人,与猪争食,就记不起是谁,高兴地说:
  “猪下了个人崽!”
  见没人理,就细看那人。母猪失了一群崽,变得很烦乱,有个人去嘬它的奶子,它就用嘴拱咬这人。白娘子把这人从猪胯里拉出来问:
  “你是哪个?阿弥陀佛!”
  白大年望着他娘,头打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像猪一样哼哼。
  他娘又问:
  “你吃的啥哩?”
  白大年又哼哼。
  白娘子看着看着就认出了是自己的大儿子,丢下猪食瓢就大喊:
  “死老头子,还不快去请郎中!”
  白中秋白椿都说不清这事。村里人更说不清。说反正老天长眼把大年给打坏了,成了废人,救活也是个废人。白秀迟疑着没请,老伴白娘子就闹了,就与他大吵,两人在房间里打了起来,白娘子又踢又咬。白椿就急了,给两位老人劝架,就给白娘子说:
  “奶奶别咬了,我去请。”
  这白椿就去了山里找郎中,就是给白大年摘山混子筋的那个,也是给白秀年轻时治过泥肺的那个。
  白秀的泥肺是在洪湖染的。
  很古老的一九三一年,那时的白秀还是个百事不晓的少年,还叫戢秀,在鄂西北房县戢家湾给大地主崔咬精放牛。有一天他舅舅杨夺水从县里背回了一块“房县戢家湾苏维埃政府”的牌子,就成了杨主席。他舅说:“秀娃,你革命吗?”于是秀娃就革命了。这革命就是去洪湖,苏维埃的干部只有十来人,要多凑几个,杨夺水就打上了外甥的主意,还诱惑说:“等从洪湖回来,杨丫儿就大了,你与她成亲。”杨丫儿是舅舅的女儿,才四五岁,拖着一挂鼻涕,胸前的油腻闪闪发光。这戢秀也没想什么,就被撺掇出征前夜杀了崔咬精,割了他的头系在裤带上,跟舅舅杨夺水走了。
  走到神农架,要翻越一架又一架大山,那是一个半年都在风雪中的世界,当年的雪可大了,树可多了,兽可恶了。浓林如墨,鸟飞难通。到了山上,山上下的不是雪,全是冰霰子,像石头一样,砸得人头上大包小疖。最可怕的是当地的“扒狗子”,就是神农架独有的老豺,前腿短,后腿长,身子小巧,专门掏肛然后钻进野牲口和人的肚子里去,把里面的内脏吃空。这种兽就跟蚂蟥一样,只要粘到你身上就下不来了。还碰见土匪、杆子队和国民党挡道。戢家湾革命小分队就与大部队打散了,迷路了。在山里转了几天,舅舅杨夺水的一只手齐崭崭地让老虎啃了,小鹞子王品贵让扒狗子掏了肛——他一个人去林子里拉屎,粘上了那恶兽,肛掏了,肠子流了一地,小鹞子王品贵用草塞住肛门还随队伍走了两天。无数的扒狗子在地上跟着他们,无数的夜鸦子在天上跟着他们。只等扒狗子吃空他们,夜鸦子就要来啄他们的残肢断掌了。这些生人的气味一闻就能闻出来,连禽兽都欺生呐!“同志们,戢家湾的革命战士们,我们一定要冲出神农架,要走到洪湖根据地,不能退缩,不能回头!谁叫有钱的人这么少无钱的人这么多呢?谁叫穿棉鞋的人这么少打赤脚的人这么多呢?谁叫吃肉的人这么少吃糠菜的人这么多呢?谁叫有田的人这么少无田的人这么多呢?现在,大家跟我唱:要杀就杀得人头滚滚,你一条命我一条命!农友们起来,农友们起来,杀尽贪官污吏土豪和劣绅!苛捐杂税把我们欺,我们要出这口气!农友们,农友们,杀尽压迫我们的人!……”唱着歌的那十二个人跟着云彩一起飘走了——舅舅杨夺水留下戢秀看守路口,其余的人去峡谷里寻路找吃的,结果一去不复返。
  那个冬天置身于神农架寒野的少年戢秀孤身一人,手上拿着一把猎叉,腰上挂着地主崔咬精的头。他是怎么走出神农架到巴东又过长江的他全忘了,木头木脑地走着,那崔咬精的头张大着嘴巴跟他说话,埋汰他。可戢秀用猎叉挑着这个头要他叫,头就叫。面对着扒狗子和夜鸦子和豺狼虎豹和杆子队国民党——这颗头就是开路的邪神小鬼啊!这就壮了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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