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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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琐记-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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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总会阶段性地回向他钟爱的巴洛克绘画,并到美术馆临摹鲁本斯。鲁本斯救不了他,但他得有个神祇才能活起来。在他不自然的追求中,只有一项是相对自然的:有那么两次他绷起大布画耶稣钉刑图(哪位中国油画家会去干这事吗),他的罗马人的英俊侧面贴近画布,努力描绘被罗马人逮捕的耶稣(他画不准那困难的仰面透视)。“我想我就像耶稣,”他有一天苦笑着说,“为了这些画,我把命都交出去了。”
  瞧着奥尔,我常想起60年代末初习油画时来往的一伙上海画友。多么相似:少年的雄心,不合时宜的“古典”梦,毫无功利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功利),没有生存压力(穷,但真是开心)。然而相似到此为止。长在美国的奥尔或许不如我们,也可以说,生在中国的我们不如奥尔。出道后——不同的“道”——奥尔和我们就此成为两路人。
  我们,当年自知纯属业余,都期待有一天成为专业画家或被“上调”去美术单位,或通过高考进入学院,此后顺理成章当一名只管画画的“国家干部”。不是这样吗?如果两头落空,太多哥们儿就再不画,也画不成了。依旧独自画下去的,就算是好汉,也是乖背时运的人。如今的情形或许有所改变了,那时,六七十年代,记得上海“社会上”真有这样的画家,“闲”在家里,或干别的差事,朋友敬佩他,社会上则看不起,甚至为难、作践他。这种“另类画家”散在中国各省市的犄角旮旯,我们有了“单位”的爷们儿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我的纽约街坊(美国人叫做“邻家男孩”)奥尔正是这么一位油画单干户,租着画室,画具多我一倍,画册堆得没处放。但他既非好汉,也无所谓背运——所有美国艺术家都是同样的角色,他们不必,也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将作别的什么归属:谁喜欢画画,画下去,谁就是“画家”(真简单);卖出画,养自己,即属“专业”(真不简单);不卖,还画,就算“业余”(那简直高尚!现代艺术的###基里柯和毕卡比亚,都特意宣称自己是业余画家)。
  

3。 艺术家肖像——奥尔(3)
美国没有一条文艺“仕途”等着奥尔。他要是咱们的美协会员,那会怎样?在中国,我们这代人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做“选择”:出来了,面对太多选择,我们曾好久不知应该怎样。总之,两者都要付出代价。
  哪种代价更契合,或更背离艺术?更值得偿付,或更虚妄?
  没有答案。我仅知道自己先后委身于两种代价。奥尔正在付出后一种而浑然不知。邻家男孩长大了,我眼瞧他真的将自己钉上了绘画的十字架。
  奥尔结婚了。新娘名叫斯苔芬尼,栗色头发,来自法国南方的图鲁兹。她一见我就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英语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我问她,劳特累克应该是你同乡呢,她用法语大叫“维、维!”(是啊,是)。
  没女人真心爱过劳特累克——在约翰·休斯顿导演的劳特累克传记片里,一位求助的妓女陪这位天才侏儒过了几夜,走了。劳特累克关上窗,打开煤气,爬坐到高脚椅子上等死,等着,他四顾满墙的画,发现某处欠好,就爬下椅子调开颜料画。画着画着,他把窗户都打开了——奥尔比劳特累克幸运得多,斯苔芬尼死心眼儿爱他,至今仍用爱人兼崇拜者的目光朝奥尔斜睨过去。她和新生婴儿成了奥尔此后画中的模特儿(好比一组私人“圣母”、“圣婴”系列),为了养家,奥尔开始打工(画广告,画阔人家游泳池畔的壁画,或者饭厅的天顶画)。每年夏季,一家人去法国度假。奥尔的画渐渐温柔起来,出现普桑或柯罗的影响,但也出现了奥尔画中过去没有的“美丽”和“愉悦”:他头一遭面对卖画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发现画是很难卖出去的。
  婚后,奥尔在曼哈顿时代广场租下一间便宜的画室,更加疯狂作画。由于不断得出去干活,画室常常闲置着,为了有人分摊租金,也为了就近看我画画,他一再劝说我挪过去。我犹豫,我也要养家。但当我推开画室的门,闻到满屋子松节油气味,立刻决定同他合租。那一阵我也开始画大画,时间是1991年。几年后奥尔辞退画室。第二个孩子诞生后,他家计更重了。
  我伴着一屋子奥尔的画。最大的一幅占据整面东墙,花了奥尔五六年时光,从未完成,画满比真人还大的男女裸体和婴儿(当然,全是他和斯苔芬尼母子),构图是丁托列托式的各种透视,背景有希腊殿堂、荒原,或为构图设置的倾斜布幔。同一构图更疯狂的计划在上东城一个阔人家(那是唯一赏识奥尔的伯乐)的三层楼梯过道墙壁上实现了:希腊神话、圣经故事、罗马战役的各种角色减约为奥尔一家三口,又被他画成上百个复数,拥挤纠集在狭窄而不规则的墙面上,当奥尔开灯照亮壁画时,我发现错误的形、刺目的色彩、匪夷所思的姿态获得奇怪、动人的效果,虽然他的创作意识远未涉及后现代画家如基亚、克莱门特或施草帕处理同类题材的形变或风格因素,但他的堂吉诃德式的狂想在这儿转化为装饰,这装饰既被注入奥尔的激情,又被这座豪宅的楼梯间赋予形式。我由衷赞美,这回奥尔没像七八年前那样咧嘴傻笑,他抱住我,委屈地喃喃地说: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理解我。
  我仍然没说心里话。是的,我理解他,因而怜悯他的挣扎,我比他还要感谢那位房东给他机会,付钱让他疯狂;但凭什么我怜悯人家?这位“罗马人”(但愿真是)勇敢而无望地扮演着欧洲古典艺术的当代英雄,我尊敬他。就人种和文化而言,这理应是他的梦想。多年来我难以调和对奥尔暗藏的怜悯,现在我可以释然于心:这壁画终于给了我尊敬他、赞美他的机会。
  那道楼梯是奥尔唯一能够与之搏斗的堂吉诃德式的风车。没活干时,他翩然回到画室。一画单幅架上画,他又难自把握。他努力画些被我们称作“商品画”的东西,在画中,永远作为模特儿的斯苔芬尼扮成盛装贵妇、绿野仙女,或是身在华屋的裸体女子。这些画法粗糙、内容甜美的画和他的耶稣钉刑图之类堆满墙角。若有画商来访,我就转而介绍奥尔的画给他们看。我眼见许多生长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当地画家天然不懂生意经,每当奥尔面对一位画商,立马面红耳赤、言语生硬。老一套的推脱照例是这么开头:啊,美极了,不过听着,年轻人……奥尔争辩起来,宣示自己的美学,援引美术史,男中音越来越响。
  

3。 艺术家肖像——奥尔(4)
人家走了。门关上。安静。奥尔的脖子很久还是红的,但一声不响,低头继续画。如果我在这儿写他当天画得很不顺手,把颜色全刮去,重重地将画笔掼在边上,就太像小说了,但真的曾经这样,我在场,我也一声不响。
  他从未抱怨过——我不记得听到美国艺术家为了卖画不成这类事絮叨。倒是奥尔自己告诉我,有一天他想在木架里抽取某幅画,多年旧作重重堆叠,彼此阻隔。“我恨这些垃圾,”他说,并作出盛怒的表情学给我看,那一瞬,他的脸真像罗马雕刻中的勇士,“我用力太猛,木杠戳到脸上,全是血,斯苔芬尼吓坏了,我对着她吼:为什么我干这些事!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其实在他说的时候正画得顺手,心情好极了,他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画布上片刻的得意就会抵消所有怨恨(反过来也一样),而且回想起来,会得意自己比无益的怨恨强(反之还是一样)。我把这意思告诉他,奥尔愣了一愣,旋即大笑:“Yes; Yes!我们这些傻瓜!”
  那天他扛着画同我一起下地铁,说是要给妻子看看。他故意把画面朝外,我知道,他愿意乘客看他的画。
  “我们都不能达到自己的理想,”福克纳说“我评价作家,是看他明知做不到而去做,以至光荣失败的程度。”这话漂亮。但既是提到失败,也就还有成功的意思。被罗马人打败的希腊人则另有一条格言,大意是“战死者不丢盾牌”——拿这些话来说奥尔,不免言重了,换在十几年前我还没出来时,我也未必懂得。现如今混在纽约蟑螂堆似的艺术家群之中,久了,虽说“盾牌”、“光荣”之类都谈不上,但偶尔读到这些字句,就能会心一笑。我曾转告奥尔,他好像感动了几分钟,忽儿同我讲圣经,可惜我英文有限,没听懂。
  说到英文,我指的是英文的中译,其实有不少冤案,譬如“Artist”(中译“艺术家”),直译过来就是“弄艺术的人”,根本没有“家”的意思。按照中译,奥尔不但尚未“自成一家”,以官家或社会的功利标准,他都算不上“艺术家”;可奥尔教我这个中国“艺术家”知道什么是“Artist”:在美国,一位“Artist”以每天的工作证明白己的身份与人格。就我所见,奥尔他从未间断过画画,在持续的挣扎中,他画出才华洋溢的局部而不自知,他毕竟比过去画得好多了。家庭之累、默默无闻,都不曾使奥尔放弃画画,他竭尽全力单独抚养妻小,而他自己,则活在他十八岁那年所作的选择之中。
  奥尔是我的第一个美国画友。今年他三十二岁了,脑门子上已经略微谢顶。他们一家搬到我所在的区域,邀我去坐,孩子们冲出睡房在客厅沙发跳跃尖叫,那娃活像委拉斯贵支画的小宫娥:图鲁兹女人斯苔芬尼两年前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今夏并怀了第四胎——上个月我看见奥尔了,他远远地在街对过的人丛里走,背影健壮,穿着他那条沾满颜料的运动裤,迈着我看熟的步子:有点鲁莽,有点无所谓——奥尔没看见我,我也没叫他。
  1997年9月
  

4。 我的画室(1)
带天窗的画室早已不时兴了,同架上绘画一样,成了古董。纽约艺术家的梦是租用老式工厂仓房整层打通的大画室(英文叫做“Loft”),面积两百平方米上下,大得可以骑自行车转。如果在苏荷一带,月租三五千。再花个几万装修,隔成画室、书房、卧室,然后买来中东地毯、南美盆栽、非洲的木雕、欧洲的古玩——“Loft”其实不仅是画室,它代表后现代的生活方式,纽约上流文艺人的地位,加上每月一叠高额账单。
  那么去租带天窗的画室。且慢:更贵。古董会便宜吗?何况这古董是一个房间。60年前的前卫艺术家有福了:那时,万恶的资本主义还没进入消费时代,即便在二战期间寄居纽约的曼·雷、杜尚也能在下东城以低租金(才几十块钱)享受带天窗的画室。
  咱社会主义怎样呢?瞧如今北京新盖的古董四合院,叫价一百万。美金。
  我怀念中央美院“U”字楼带天窗的画室(现在上学也得交学费了吧?)。那年头,在我结束八年插队生活的眼光看来,天窗就是天堂,光芒从上而下照在人脸人体上,雍雍穆穆,简直伦勃朗。
  人各有记忆。开课那天,侯一民先生笑吟吟走进来。走到我的画架子跟前,他指着老旧的地板说:“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们殴打我,连着打十几天,不让回家。”
  如今,“U”字楼成了所有美院同仁的记忆。前年造访旧美院,每间教室上了封条,一枚封条旁还留着陈年标语:“欢迎新同学”。新同学呢,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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