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边境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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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边境流浪者-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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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路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截窟窿般的断崖。
  那是真实仿佛又是幻觉,像一种真空包装的状态。你头一个反应便把刹车扣死,但单车仍凭着重力加速度不停地往前俯冲滑移,失控,甩尾。
  你的视线倾斜了,整个黑暗的世界也跟着倾斜了。砰——单车被路中央的石块绊倒,你掀倒后,被单车压在下方,一同扑贴着粗石地面滑行出去。瞬间,你的意识有如慢动作般播放投影,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及时停格,脑海甚至闪出你在断崖边缘跌落的画面——永久的失重,惊惶的面孔。
  砰!画面涣散,这次扎扎实实的,左臀猛然一道重压,你连人带车撞上临崖边缘半个人高的岩块上,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你的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一场失控的人车画面才终于——静止。
  黑暗的天地如地震般持续摇颤,一边是紧迫充血的心跳,另一边则是断崖下依稀传来那被你的身躯滑扫而坠落的细碎砂石,还有一只挂在车上的铝制水壶,沿着崖壁滚撞的无助回声。它们此刻都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替你摔下山谷。
  停了数秒无声空白,你恍恍惚惚从单车下狼狈爬出,爬回路中想站稳身子,双腿竟颤抖不已。冷风一道道窜进挡风裤磨开的裂口,砂石一颗颗嵌入血光模糊的腿肉里。你全身还未挺直,整个人便又趴软瘫在地上。
  你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或许是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而无法立即给予回击,“不哭,路途上不哭,只有放心时才哭,”你说。你似乎趴睡在地上好一阵子了,仿佛被施打了一剂麻醉药,浑身感到酸酸的,苦苦的,但并不觉得痛。
  清醒后,你终于能认知一些事情。你探照着卡在石缝下的单车,散落在地上的行李。这段路呈半圆状的塌陷,使得原本两线道急遽缩减成一线,周围什么警示标记也没有,只有几颗半大不小的石头摆在悬崖边充当路障而已。
  你一项一项捡着散乱的行李,想去把单车拖出来时,又瞥见那残余月光下至少两百米高的深谷底部,余悸未消的心不禁又踟蹰了起来。你用力踏着邻近悬崖边的地面确定它是扎实的,于是才敢远远地撑出一只手抓住坐椅,把单车拖到安全的地方。
  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行李重新整装,还是哆嗦着牙际,四肢发软。你无法再鼓着勇气去冒险骑车了,车子的变速器摔坏,一路上不时发出咯当咯当的声音。路再怎么远,你只能这样一步步地缓慢走下去,尽管那恐惧的草丛回声依旧。你无法再期待未来什么,甚至过去的事件也不愿再回想。
  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
  意识都散在黑暗里,你抓不到自己,大概只能勉强控制着脚步别乱别歪。不知这样又走了多久,眼睛是睁开或闭着根本分不清,有一度你以为自己边睡边走梦游着,直到惊觉不对后,用力拧着大腿,感到深切的皮肉痛,你才确信你仍走在正确的路上。
  蓦然间,不远的前方树丛掩蔽的缝隙里,你终于盼见了德钦县城隐隐的灯火。在县城路口的几百米前,你停步下来,终究抵不过那压抑的情绪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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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未竟(1)
进入夜深的德钦县城,你孤立地站在街头,等待着先前在白马山口上遇到的开车过路人家,接你去他们那里。当时他们力邀你坐车下山,还另有一位包租“的士”的单身旅游女子邀你搭她的桑塔纳,不过你都婉谢了。你们只好约定你下山时一定到他们“公司”做客,他们才肯放你走。其实,你不想无端牵扯什么人情世故,但又不知道此时此地该去哪里,所以便拨出了这通电话。
  当那些陌生的朋友看到浑身泥泞和擦伤的你,嘴唇还流着血(无助时自己咬破的),就表情万般疼惜且自责地说,“那么晚了大家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事,正决定要不要循着山路回去找人……想不到你果真出事了,早知就不该让你坚持骑车下山。”
  那是间名为“梅里雪山”的工程开发公司。经理、司机、会计、电脑和打杂,员工一共五位,全为从四川与重庆地区来此打拼生活的汉族人。起初,你并不对这栋两层楼家居式的公司感到些什么兴趣和疑问,只经常听到那经理总如妈妈般对你讲述他们董事长的善良故事,你才多兴起一分好奇。她拿出董事长的各式照片、新闻、奖状,甚至有写真集供你翻阅,不时还插话进来细细解说。
  董事长是位看似约莫三十芳龄的女人,体态婀娜,浓眉丽眼的,留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及腰,一副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相片中的她时常或舞(因为学过芭蕾舞蹈)或躺(仿佛亲近自然),搔首弄姿地摆身在血红的夕阳下,或蔚蓝的长空,平整的地平线上,随伴着一丛丛牛犊与羊群,沉醉。她还是个歌手,兼具云南香格里拉旅游大使身份,和滇北多家贫困山区爱心小学的捐赠者。似乎各种的大人物都曾替她撰文,而最令你惊讶的是写真集上一篇赞颂她美丽的序文,居然由欧阳江河(曾替北岛的诗集写了几十页序文的诗人)属笔。你于是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女董事长,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情愫。
  听说,你在这儿睡的是德钦当地大活佛睡过的床,但你依旧害了风寒。两天里,你写日记或沉思时,总多次听到房门外的经理讲电话的声音。之后,经理进门就会露出无以名状慈祥的语气说:“我们老董再三交代要好好款待你,她非常非常地关心你喔!”可惜你都只耳闻转述,无法与电话另一端神秘的她亲自说声道谢。
  随着与他们在外游走了几次,一位藏族员工的姑娘出现(她是专责疏通当地藏族人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和协调土地买卖等事宜),你似乎略懂得他们所言的“良善”公益事业为何。他们打算开发白马雪山观景台边和德钦城北十公里处的飞来寺附近星级旅馆的构筑案。自此以后,你的话便渐渐变少了。
  你在德钦所住所吃,一概由他们负责(这是董事长特别交代)。这种过分的款待令你很不自在,好像你是此行列的共谋成员。也许太安逸了,你的风寒症状愈加恶化,不知为何就突然萌生想遁离这里的念头。
  离开前一晚,他们特地请你去吃牛肉火锅进补身子(门外蹲着两位抖手的藏族乞丐,使你吃得很不安),又陪你寄明信片,又执意替你付清了买感冒药的钱。你知道他们是善良的,心里却对他们怀着一股千万的愧疚,到底还是无法认同他们的商业行为,虽然他们也做着“似乎”同等的善事。
  第三天早晨,你整装就绪。公司六人全员到齐塞在一辆车中,尾随着你的单车一路送你到十公里外的飞来寺。

边境未竟(2)
你们在巍峨无云的梅里雪山前留影,经理依照藏礼习俗,在你的颈项挂上白色哈达(你觉得有点不自在),又买些松柏香枝为你祈福燃烟。她不舍地说:“半个月后,我们也要离开德钦了。因为一近冬季大雪就来了,工程根本没法儿施工,所以我们只好回乡等明春再回来。你去的路上,可能将遇到不少大雪,甚至碰上雪阻封山的情况。凡事不要逞强,不管到得了拉萨或到不了拉萨,都别忘了捎个信儿给我们。”他们交给你每个人都事先填好住址的空白明信片,你收下,没有说好或点头,只有淡淡微笑说:“我会照顾自己,你们别担心。”
  其实,你是为了告别他们才选择离开的。他们原本想看着你走,但你硬请他们先走,最后留下自己孤落的身影。你在观景台周围的小宿店外踟蹰徘徊,根本未做好准备再次骑车的身体与心理。烈阳兀自蒸着地表,你流着鼻涕,且忍不住地咳嗽了,想返回,想停下,但默默紧握着车把,你依然继续踏上这陌生的道路。
  远远离开人群了。
  他俩已经忘却了一切,心里不怀抱惊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种的直觉支配着他们——前进!……无目的地前进!自然忘记他们行程的远近,只是前进,互相依赖,互相提携,为着前进而前进。
  ——赖和《前进》
  “这一步踏出,不知前方相遇的会不会是死亡?”你永远不知道(除非到最后那一刻),或许,因为你不会知道,所以你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至今你才越过第一座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就觉得骑车过程远远超乎想象的辛苦,但其实更苦的是跨上车座前的那一刻。只要那瞬间能跨得上去,渐渐地,你便能开始习惯忍受车行的一切不适与难耐。过飞来寺几公里,已经远离了旅游地带,路面由柏油转为沙石,让人车危险颠簸不已,这实在历历可见现实。
  三天前,你在黑暗中差点摔下两百米的崖谷,到现在仍残存着几许阴影,面对下滑坡的速度稍快,你就不禁心颤不已。意外事件后,你开始学习在每个晨间和夜里祈祷,把专注的心神投入自然的真实与空无间,但并非那种对神的告解。你庆幸看到自己经历一场生死边缘所迸发的求生意志(过去你曾数度思索过自杀的念头),排山倒海紧紧系住现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种原始本性的承诺: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场旅程?你无所知,也不想再伤神参与了。你现在终于体会,过去曾有过的轻生想法只是一种轻狂。
  不再怨怼过去记忆的伤痕,也不再遥想未来如何,唯一的“现在”无法取代。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曾或将是现在。车行间,你怎么就记忆起那静卧书房里的日子,捧着书的时刻,关在一个熟悉的定点,即使数小时数天不碰见人,不寂寞也不遥远;而今,你在陌生的空间移动行进,才过了三个小时,你居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寂寞感觉。寂寞究竟是想象抑或感受?是想象也是感受的,你说。
  你想停止与自己这样的对话,想好好浸润在无人的自然里的感觉,愈那么想,脑海里反复折射的声音就愈多。过去的,仿佛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你在山腰间停下车,望着对山的卡瓦格博峰及其而下的雪山无情的冰瀑,发现它并不看你。照了几张相,你无趣地走了。
  那体内的声音忽又乍现,“这里是一切动静的归宿/千山万壑的起源,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大鹏在鼓翼,鹪鹩抢飞”。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鹪鹩抢飞。这是谁的诗句,谁的情境,你碎碎咀嚼着,但忘记属笔的诗人为谁。你竟于这山脉的旅程上,一连串交响着这沸然澎湃的声音,久远。路途继续延伸在断崖绝壁间,吸了一口气,你慢慢松开紧扣的刹车,好像又慢慢淡忘了什么。

边境未竟(3)
这一路六十多公里下行,到一处平坦的近水谷地,就到“佛山”了。听说此地为藏族“旋子舞”的故乡。你立在村头一眼望去,二十几户低矮脏黑的平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全无一人,根本荒凉得觉察不出丝毫热情舞动的气氛,难道又是一个失落传统的村庄?
  你牵着车走进路旁挂牌的食宿店,藏族女侍生涩地拿菜单前来,没有一句招呼的话,仿佛还带点不知所措的神色。你翻翻那张旧皱的纸,馒头肉包馍馍糌粑酥油茶,想起了白米的味道,你抬起头问她,有没有炒饭?(两手操出吃饭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点头,也不知能否理解,就旋即步入屋后。
  没多久,一位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出来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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