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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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儿-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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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点。大片灰云飘过低垂的天际,天空显得生气盎然。卡罗琳打开收音机,在阵阵杂音中寻找电台,后来又把收音机关掉。车窗外的世界匆匆而过,一切如常,毫无改变。自从勉强同意亨利医生这个令人惊愕的请求之后,卡罗琳就感到仿佛缓缓飘在空中,等着猛然落地,看看自己跌落在何处。他请她带走他的新生女儿,却不告诉他太太有这么一回事。这个请求似乎荒谬绝伦,但卡罗琳看着他一脸悲伤困惑地检查他的女儿,之后近乎麻木地缓缓行动,心中为之一动。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恢复理智,他刚才吓坏了,谁能怪他呢?毕竟他在大风雪中接生了自己的双胞胎,如今又碰到这种状况。她加速前进,清晨的一情一景有如小河般从她身边流逝。亨利医生执刀时如此冷静,动作专注而精准;诺拉?亨利的黑发、洁白的大腿和庞大的腹部忽隐忽现,一波波阵痛仿佛湖水被风激起的一阵阵涟漪;麻醉气体嘘嘘作响,亨利医生呼唤她的那一刻,声音细微但紧张,脸上的表情如此悲伤,让她以为第二个宝宝一定是刚出生就死了。她等着他采取行动,等着他采取措施救活婴儿。当他没有动手时,她忽然心想自己应该过去做个见证,这样一来,她日后才能说:没错,婴儿全身泛蓝,亨利医生试了,我们两人都试了,但已束手无策。后来宝宝哭了,哭声把她引到他身旁。她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她继续行驶,将回忆抛在脑后。公路穿过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渐变窄,她开上微微隆起的山丘,然后朝着远处的河川慢慢下行。在她身后的纸箱里,宝宝依然熟睡,卡罗琳不时回头看看,一看到宝宝没有动静,顿时感到又安心又苦恼。她提醒自己,宝宝费劲来到世界之后,通常睡得很熟,这是正常现象。她心想自己出生之后的几小时,是否也睡得这么熟。但她的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人记得那些时刻。母亲过了四十岁才生下她,当时父亲已经五十二岁,早已放弃生育子嗣,不抱希望,也无期待,甚至了无遗憾。他们过得规律、平静而满足。直到卡罗琳出奇不意地降临,宛如一朵破雪而出的盛开花朵。他们当然很爱她,但关爱中带着一丝忧虑。他们将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同时配上各种膏药、厚袜子和药用蓖麻油。夏日闷热,怕有流行性小儿麻痹症,卡罗琳被迫待在屋里。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楼上窗户旁的长椅上看书,汗珠一滴滴地滑过太阳穴。苍蝇靠着纱窗嗡嗡飞舞,有些一动不动地死在窗台上。屋外,田野在阳光和热气中闪烁着光芒,邻家孩子们在远处大喊大叫。他们的父母年纪轻,不大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罗琳把脸和指尖紧贴着纱门,满心渴望地听着孩子嬉戏,空气凝滞不前,汗水浸湿了她棉衫的肩头以及烫平的裙头。楼下花园的另一头,母亲套上手套,穿着长围裙,戴上帽子拔除杂草;微暗的黄昏中,父亲从保险公司的办公室步行回家,走进百叶窗紧闭的宁静的家中,脱下帽子,外套下的衬衫潮湿而且带着汗渍。她驶过桥面,车轮发出嗖嗖声。肯塔基河在遥远的下方缓慢流动,昨晚的精力渐渐消退。她又瞥了宝宝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宝宝,诺拉?亨利总想抱抱她吧。这当然都不关卡罗琳的事。但她没有掉头,她再扭开收音机。这次她找到了一个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继续往前行驶。离开路易斯维尔二十英里之后,卡罗琳参考了一下亨利医生写下的方向。他的笔迹强劲而仔细。她开下高速公路。此处离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树和朴树高耸的枝头结了冰,闪闪发光;路面却平整而干燥。田野上铺了一层白雪,周围是一圈篱笆,篱笆之后马匹如黑点般移动,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卡罗琳转进一条更小的路,两旁田野微微起伏,无边无际。她开过大约一英里的光秃秃的山丘,不久就瞥见那栋建筑物,红瓦砖房建于二十世纪初,两侧低矮的屋翼比较现代化,看来不太协调。她沿着小路起伏转弯,房屋忽隐忽现,然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开进环形车道。近看之下,这栋老房子需要整修,木头框架的油漆已经剥落,三楼的窗户被木板封了起来,胶合板木条支撑住破裂的窗沿。卡罗琳走下车。她穿着一双老旧的平底鞋,鞋底又薄又破。昨天半夜她一时之间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这双摆在鞋柜里的平底鞋。碎石透过积雪往上顶,她的双脚立刻感到寒冷。她把事先准备好的袋子甩到肩上,里面摆着尿片和一个装了婴儿奶粉的保温奶瓶。她拿起放着婴儿的纸箱,走进屋内。光线透过久未擦拭的铅框玻璃投射在门两侧。进去之后还有一道毛玻璃门,然后是个黑橡木地板的走道。她闻到一股胡萝卜、洋葱和马铃薯的香味,四下充满了热气和食物的味道。卡罗琳往前走两步,木板跟着嘎嘎直响,但还是没有人出现。宽片木板地上铺着一长条光秃秃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屋后的等候室。等候室里窗户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旧的天鹅绒沙发一隅,把纸盒紧靠在身旁,静静等候。屋里太热。她解开外套纽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白色的护士服。她摸摸头发,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高挺的白色护士帽。亨利医生一打电话她就起床,在下着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门,一直忙到现在才停下来。她脱下护士帽,小心地折平,闭上双眼。远处依稀传来餐具的碰撞声和喃喃的说话声,楼上有人走动,激起阵阵回音。半睡半醒之间,她梦见母亲准备节庆大餐,父亲在木工室工作。她小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甚至非常寂寞,但她脑中依然留存着某些回忆:紧抱着一条特别的被子、脚下那条绣着玫瑰花的地毯,以及属于她的自言自语。远处传来两次铃声。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亨利医生先前大喊,声音中充满紧张与危急。卡罗琳匆忙赶过去,还用两个枕头随便弄成一张奇形怪状的小床;双胞胎的第二胎出生时,她手执面具盖住亨利医生太太的脸,小女婴随后来到世界,带动了某些变化。起了变化,没错,想要控制也没办法。即使身处这个毫无动静的屋子里,即使坐在沙发上等待,卡罗琳也不安地察觉到世界正微微变动,一切都停不下来。就是此刻?她忍着不想。这些年来,等的就是此刻?三十一岁的卡罗琳?吉尔已经等了好久,等着真正属于她的生活;她曾对自己这么说,而且从小就觉得自己不会平凡地度过一生。那一刻终将到来,一切也将随之改变,而当那一刻到来之时,她会知道的。她曾梦想成为一个伟大的钢琴家,但高中舞台上的灯光跟家里的灯光大不相同,她在强光中愣住了。到了二十多岁时,她在护校的朋友们纷纷结婚生子,卡罗琳也不乏她心仪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黑发、白皙、笑声雄厚的男孩子尤其吸引她,她梦想他将改变她的一生。虽然他始终没打电话来,但她依然梦想另一名男子会改变她的生命。即使过了多年,她逐渐将重心转移到工作,她仍然毫不绝望。她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信心。她不是那种走到半路停下来,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拔掉熨斗,房子会不会遭到火舌吞噬的人。她继续工作,继续等待。她也阅读。先是赛珍珠的小说,然后是所有她能找到的描述中国、缅甸、老挝的书籍。有时读着读着,她让书从手中滑落,出神地凝视着她位居城缘的俭朴小公寓的窗外。她看到自己过着另一种富有异国情调、艰困却令人满足的生活,她的诊所将坐落在茂盛的丛林间,规模普通,说不定靠海;诊所的四面墙将漆上白漆,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人们会在外面排队,蹲在椰子树下等待;她,卡罗林?吉尔将照顾每一个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将改变他们和自己的一生。
一九六四年(6)
她满怀着这种憧景,急切而兴奋地申请成为一名医疗传教人员。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被列入前往韩国的候补名单。但韶光渐逝,传教团延后了行程,最后取消了整个任务。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这次的目的地是缅甸。而后,当她还在检查信件、梦想着热带丛林之时,亨利医生来到了这里。那天相当平常,跟一般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屋里挤满了人,四处有人打喷嚏和闷声咳嗽。卡罗琳呼叫下一个病人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干痒。这位病人是个名叫鲁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后的几星期内,他的感冒会愈来愈严重,最后死于肺炎。此时他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里,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他走到桌子旁边,递给卡罗琳一张放在深蓝色硬纸板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略微上了点颜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着一件浅桃色的毛衣,头发微微起伏,有双深蓝色的眼睛。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跟卡罗琳大声宣告,音量大到大伙都抬起头来。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那道镶嵌着玻璃的内门随之嘎嘎响。“她很漂亮。”卡罗琳说。她双手发抖,因为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的心弦;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同等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因为她已经几乎三十岁,但如若明天过世,没有人会像鲁伯特?狄恩一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但她却不晓得如何表明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试图镇定下来。一名穿着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他手里拿着帽子,静静地打量质料粗糙的黄色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属架上破旧的杂志。他一头褐发带点暗红色,一脸清瘦,表情专注而谨慎。他并不出众,但姿态与神情有些特别,沉静中带着机警,有种好听众的特质,这些都令他与众不同。卡罗琳心跳加速,皮肤也一阵潮热,感觉又开心又恼人,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地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那时他还没结婚。他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没跟任何人约会。无论是当天他巡视诊所还是日后的欢迎会和会诊等场合,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说客套话,或是被他听来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心,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一点:他偶尔提到那段在匹兹堡的日子,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沉默与克制让他蒙上一层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让她觉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他们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仿佛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接着一具美丽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躯体对他说: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地方。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医生,感到又惊讶,又害臊,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她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里,害羞的她肯定说不出这种话。平静地共事了两个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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