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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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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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就是这棵歪榆树,它欺骗了我,让我白守了十几年。冯七指了指头顶的榆树。
  它不是长得很粗了吗?我说。
  可它没长成辕木。
  我精心伺候着这棵树,天天给它浇水,刮风时还用绳子把它拉住。
  这棵树似乎知道有人在培养它,故意地跟我较劲。我越急它越不快些长。有一年,它竟一点没长,好像睡着了,忘记了生长。我怀疑树生病了,熬了一锅草药,浇到树根上,第二天,树叶全黄了,有的叶了开始往下落。我想这下完了,树要死掉了,我仰起头正要大哭一场,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向南飞,我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树叶都黄了。
  原来是秋天了。
    十、胡长的榆树
  又过了几年,树开始扎扎实实地长。枝叶也葱茏起来,我挂在树叉上的一把镰刀。随着树的长高我已经够不到,我磨好斧子,再过一年,我就要砍倒它了,我想好了让树朝西倒,先在树根西边砍三斧头,再在树根东边砍五斧头,南北边各砍一斧头。在树脖子上栓根绳,往西一拉,树就朝西倒了。
  若是树不愿朝西倒,朝东倒了,那就麻烦,我的房子就要被压坏。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我守了十几年的一棵树就要成材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发现树开始胡长了,以往树杆只是按小时的长势在长高长粗,可是长着长着,树头朝西扭了过去,好像西边什么东西在喊它。随着树头一扭,树身也走了形,你看,就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子。
  我用根绳拴在树头上,想把树头拉回来,费了很大劲,甚至让马也帮着我一块拉,折腾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我根本无法再改变这棵树,它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了。
  我望着头顶这棵榆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看不出哪个弯是冯七所说的“胡长的”。
  我说,榆树吗,都这样,不朝东弯就朝西拐,长直了就不叫榆树了。况且,你也没白守,你乘了十几年的凉哩。再说,树头不向西扭,哪有这么大一坨阴凉。
  你笑话我哩。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乘凉是不是。冯七有些生气了。
  那倒不是,你心里有大事哩。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冯七说,你看我老成这样了,还能干啥呢。马也老得站立不稳。我和老马整天守在榆树下面,像一对老兄弟。我把马缰绳解开,笼头取掉,我想让马跑掉,我不能连累一匹马,可是马一步也不离开,有一根无形的缰绳拴在马脖子上,也拴在了我的脖子上。
  马有时卧在我身旁,有时围着土屋转一圈,我从树上打些叶子喂它。马吃得很少,像在怜惜食物,我往它嘴里喂树叶时,它的双眼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告别,我想连马都意识到了,这就是一辈子了。人的。马的。做没做完的事,都得搁下了。
  正当我心灰意冷,为马和我的后事着想的时候,没想到命运又出现了转机。
    十一、往天上跑的车
  那天我去村里给别人还锯子,顺便想看看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这些年她常来看我,有时带点吃的,有时给我补补衣服。她活得也很难,家里没男人,有许多活得求别人。但她从不轻易打扰我。她知道我是干大事的男人,心里装着大事业,她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我。
  她不知道我的大事已经完蛋了,剩下最后一两件小事情,向她道个别,把锯子给别人还掉。这把锯子我借来已有七八年了。它的主人一定认为我锯掉了多少木头,做了多少大东西。他不知道,我要锯的木头只有一根。
  走到村头,我有些累了,便在路边一根木头上坐下休息。
  一个叫胡开的人走到我跟前。他好像也走累了,在木头上坐下。
  “听说你在造一辆车,造好了吗。”他望着我手里的锯子。
  “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好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你在做一辆车。那时你经常骑一匹马四处找木头。见了人就问,你知道哪有一棵这样弯度的树吗。你用胳膊比划着。后来我们才弄清楚,你在找一棵跟天空一样弯的树。于是有人就猜想,你肯定在做一辆往天上跑的车。说你经常骑着马到天边去,看从哪块云旁边上天比较容易,还说你经常扬着头看天,不理识我们村的人。唉,没走成是吧。天上的路也不平呀,你看到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他做出一副很同情我的表情。
  “我在做一辆地上跑的车。”我说:“我缺根辕木。”
  “你说笑话。到处是做辕木的料,还缺这个。自从地上有了车,全世界的树都长成辕木了。你闭着眼砍一棵都能做成车。”
  “可它们不对称。”我说。“找不到两棵完全对称的树。”
  “为啥要两棵呢。随便砍一棵树,从中间一破二,不就是两根完全一样的辕木吗。”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好一阵。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啥不能早知道呢。你看我傻不傻。
  这些天我一边做车一边凑麦种子,已经有半麻袋了,再凑4麻袋半就够了,我要顺路把麦种给虚土庄送去。虚土庄现在怎么样了?
    十二、这架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胡长的榆树(7)
冯七把身子斜靠在一根辕木上,侧眼望着我。他的眼睛放着光,身体其它部位却异常暗淡。
  “我不太清楚虚土庄。”我说。
  “不过那地方早没人了。自从你去送麦种没回来,便再没了那边的消息。”
  “村里也没派人找我。”
  “找啥呀,一群牛都没了,再少个放牛的有啥关系,你别生气,村里人确实早把你忘了。
  “不过,倒没把虚土庄忘掉。前几年,村里派了人去虚土庄看,因为那边老没动静,也没一点有关虚土庄的消息,黄沙梁人便觉得可怕。
  “那人是骑马去的,走到虚土庄一看,只剩一片空房子,院门开着,房门开着,窗户也开着。人却不知到哪去了,地上、破墙圈里到处爬满了大头老鼠,全长着圆圆的小人头。见了人马便追咬。那人吓坏了,打马往回跑。回来没几天就死了。
  “以后人们就传说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了。因为再没有别的出路,前面是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沙漠,左右是戈壁滩,他们能去哪里。
  “现在黄沙梁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头老鼠。这几年村子周围大头老鼠猛然多了起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吓死了。
  “这种老鼠根本没办法防,村里人把以前防虚土庄人时想出的那些办法都用上了,也不见效。老鼠会打洞,想进谁家的房子,远无地看准了,一头钻进地里,刨个洞就去了。所以,人们常常发现大头老鼠突然出现在屋子中间或桌子下面。”
  “这么说我更要赶紧回去了。”
  冯七坐直身子,又操起斧子敲打起来。
  “他们竟把我忘了。我非要回去让他们想起这回事!我得赶早回去,回去晚了,知道这回事的一茬人全死了,我就再也说不清了。”
  冯七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从哪边来的,回去的路好走吗?”
  “好走,路平得很哩。”
  我没敢说出路全一截一截地分给个人了。这块土地上再没有一条让人畅通无阻随意游逛的道路了。你得花钱,才能过去。
  我只是劝冯七:“你别回去了,黄沙梁早就不用马车了,以前的旧马车,都劈掉当烧柴了,马也没用了,都宰掉吃肉了,马皮全做成皮夹克了。”
  冯七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他更加用劲地敲打着。他在钉最后几个铆。看来这架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结尾: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
  故事讲了多少个下午,我记不清。总是讲着讲着天黑下来。天一黑,那个人就不说话了。
  你讲吗。我说。我听着呢。
  这句话传到自己耳朵里,感觉黑洞洞的。眼前模糊一片。心里也黑黑的。
  那个人说的对,这不是在黑夜里讲的事。即使讲,也要点一盏灯。夜晚讲故事的人,都坐在灯下,说出来的话被一句句照亮。我们不像守夜人,会一种黑暗中的语言。我们的话更适合白天讲。
  他越往下讲,我越觉得害怕。我得赶紧回去了,我出来了多少年,我忘记了。这个人说虚土庄都成荒废了。村里人全变成老鼠。这是真的吗。
  以前我一直认为,虚土庄只会被自己的梦毁掉。可是,毁掉一个村庄的何止是梦。
  我还想听他讲下去,再讲讲虚土庄的事,最好讲到我们家的哪怕一点点事。他讲到这里,一歪头睡着了。我推了他一把,想摇醒他,可能用力太大,他像半堵朽土墙倒在尘土中了。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庄只有我一个人了,路上空荡荡的,所有门和窗户敞开,月光一阵一阵的涌进院落和房子。我没看见头顶有月亮,也没看见我的影子。仿佛我在每个院子,每扇窗户里面,都有一段自己不知道的生活。
  

麦子熟了(1)
  一、谁在梦中使唤我
  我在等刘榆木醒来,说个事情。他靠在麦草堆上扯呼,说梦话。我不知道他还要睡多久。太阳移到麦草堆后面去了。谁家的麦场,麦子早打完拉入仓了,丢下一堆麦草,一群麻雀在四周飞叫。我闲逛过来,见睡着的刘榆木,突然想起,去年秋后,压冬麦的时候,刘榆木借了我们家一根麻绳,一直没还。可能都用成麻丝了。我得问问他,把麻绳要回来。因为是从我手里借走的。去年的一个早晨,他敲我们家门,说要一根绳子。他的车停在路上,车上装着麦种。要压冬麦了。我想。我把一根绳子递给他。那时家里人都没醒来。或许家里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自己做主把绳子借给刘榆木。然后我看着他吆车朝北边走,那以后我去了哪,是回到屋里接着睡觉,还是出门去了别处,我记不清了。后来他们回来发现家里少了一根绳子,四处找。要过冬了,他们在野滩砍了好多柴,回来拿绳子去背。绳子不见了。或许他们又出去找绳子。其间我回到家,冬天已经过去。也可能冬天没来。迎面到来的是另外一个夏天。我始终没遇见他们。也许他们回来我正在梦中。家里的开门声再不能唤醒我。因为我借给别人一根绳子,就好像把一个冬天都借出去了。以后的记忆不知到哪去了。直到我看见刘榆木,才突然想起那根绳子。他睡在别人家的麦草堆上。一群鸟在四周叫。鸟分不清人的睡和醒。夜里人睡着时鸟也睡觉了。人用稻草人都可以吓鸟。有些人也分不清自己的睡和醒。就像我弟弟。我分清了吗。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件事,因为我看见睡着的刘榆木,我自然是醒的。我在刘榆木身边坐下,也靠在麦草堆上,听刘榆木说梦话。没说到一根绳子的事,觉得没意思。有几年,我夜夜趴在别人家墙根,听人说梦话。白天我凑在大人堆里,听人们说胡话。这两种话,一个尘土一样朝天上扬,另一个空马车一样向远处飘。没有一句话落到村庄的一件事上。我没有听到过这个村庄的正经话。是他们没说过,还是我没听见。他们说正经话干正经事的时候,也许我睡着了。现在,我要等一个人醒来,说件正经事。一根绳子的事。我希望鸟吵醒他。鸟不敢飞近。我不能吵醒他。我坏了他的梦,他会把我当仇人。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太爱惜别人的梦,醒来你怎么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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