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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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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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问李妈:“那她们母女这两年是怎样过下来的?”

  李妈说:“前年做堆纱花。后来进不起原材料,听说就改做笤帚了。主要是笤帚用的是柴草原料,好歹便宜一些。”

  我命李妈:“让四环子用快马套车,我要亲自去上门请罪,接她母女上山来住。”

  李四友家在镇子的城墙之外城墙脚下,院里堆满了苞谷秸。虽已到了暮春,可山下全然没有百花争艳绿柳如烟的春天气息。镇上一排排土灰色的房屋如屡战屡败的伤兵,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让人生出一种辛酸的情绪来。天空低低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仿佛令人因呼吸困难而随时窒息身亡。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是离不开山林的,山林就是我的天堂。

  四友家的院里,堆满了橘青色的秸杆。一捆一捆码垛得十分整齐。从这整齐的苞谷秸草上,让人看出其主人的方正品格、棱角分明的为人之道。一阵肃然夹杂着不安汇聚在我心头。

  早有人报于李四友的女人,却迟迟不见她出来迎接。我早先听说李四友的女人是沈秀才的千金。一个落榜的穷秀才女儿,难道也给我摆摆架子吗?

  我和几个老妈子进了屋。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短发女人和一个十六七的女孩用麻绳子捆笤帚。女人珍爱自己的秀发不次于珍爱自己的生命。四友女人却把留了多年的秀发突然剪掉,一看就知道在个人情感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然她不会轻易地折腾自己的头发。秀发短了,女人的尊严与美丽也少了。她身旁的女孩眉眼清秀,辫梢上缠绕的红头绳鲜艳而妖娆。女孩的精明如山林的小草尖锐地破土而出。

  她们母女见我进来,连看也没看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足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说:“四嫂,我来迟了。你们母女一向可好?”

  四友女人说:“我以为是谁呀,前呼后拥的好不热闹。难怪古人说‘有种树者,就会有吃果人’。原来是高家太太大驾光临,我穷家寒舍也不敢让太太坐了,怕脏了太太您的绣衣锦裤。”

  几个管家的婆子正要开口训斥,我忙摆摆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婆子丫头们都下去后,我和蔼而又诚恳地说:

  “四嫂,你不要与我怄气了,我来请你上山呢。常言说‘山上植棵树,山下富一户’。就算不是为了帮我,也该为后辈儿孙们想想呀。”

  “后辈儿孙?笑话。我们草芥一般的人儿,根本想不了那么远,就连眼前还没有活头呢。靠人不如靠己,靠山山也会倒,靠水水也有干的时候。”

  “正因为你没活头,我才想把你接到山上。我们生死都在一处。”

  “太太,我的土炕上虽没席片,但我脸上有皮。其实我早就看明白了,人情真是比纸还薄呀!我知道你无事不登我的门,事到如今太太不妨你直说吧!”

  “我就直说了。青杨丫头还幼小无知,我想让你们母女上山来调教她。你家是金枝最是个妥贴的人……”

  “好了,你以为你能左右了我们的命运吗?让我们母女去伺候你们,会有什么好结果。别人不说就拿二奎一家子来说,你给了他们什么?那可是家破人亡呀!老子为林子死在日本人手中,娘死在土匪强盗手里,叶儿丫头丢了小主人吓得不敢回家,至今生死不明——这就是你给他们的好处?谢天谢地,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太太的腰身如柳,可杀人倒是一把好刀。”

  “四嫂,我不能争辩什么,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这些都是屡屡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实。可你不想想这一切是我许贞香所能左右了的?还不是日寇和这个动荡的时局造成的!我比你们所有人都难呀。”

  “行了,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匿不住了,空唱一百年、不值一文钱。老爷可以主宰我们四友的生死,可你却什么都不能。我的女儿固然是好,但是决不伺候你!我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一个女儿了,你还要把她夺走,你说说你的心有多毒辣。你也失去过女儿,你也品尝过十指连心痛苦的滋味,可不要剜别人的好肉来补你的烂疮去找平衡。日本鬼子我见过,国民党我也见过,山贼草寇我都见过。可像你这样残忍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你以为你是高家的主宰就可以想要得到的一定能得到吗?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母女永远不可能被你随心所欲地摆布。”

  “四嫂,山林已经走向没落,你是秀才的女儿,君子难说对面话。这我都能原谅,望你细细斟酌。四嫂,不管你有多么恨我,可我也要说,山林是大家的山林,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只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二奎叔一家、马三柱、四友大哥,还有更多的山民,都是为山林而死。我没去和任何人表白我的痛苦。天凭日月,人凭良心,可我恨不得与他们共赴黄泉。”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这些话你说给李四友、马三柱、刘二奎去吧!”

  “四嫂,山林已经被日本鬼子糟踏得不成样了。我是高家的太太,为了山林我水里走、火里闯,吃尽了苦头,硬撑着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知道四友大哥对高家和饮马川山林的忠诚,可人死不能复生,天大的乌云也该散了。现在只有天时人事两相扶。帮不帮就在于你了。我告辞了,只希望四嫂能以大局为重。”

  我举步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巧金枝抬起头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相撞着,仿佛发出一种琴弦裂断般的脆质声。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透着清泉一样的纯净与深邃的渴望。这个女孩绝对是一粒点石成金的灵丹。她微微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娇揉造作之态。从她这细致的表情中我看出了她的渴望——她渴望走进山林!因为她是山林的女儿。

  从四友家出来,我才明白,我追求的事业是一桩变幻莫测的事业。山林混乱无边的厄运如同一张阴谋之网,在日复一日紧张地收缩着。我就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抛入其中,永远摸不准在山林发展中的真实作用。

  我踩着久经风尘的楼梯回到阁楼。丫头婆子们踪影全无,牛子坐在椅子上打盹,随便得像个主人。我的心里暗暗一惊,我们今后该怎么办?人越是心烦的时候越需要避开喧嚣,找一个忠诚的异性伙伴,纵情梦想,在绝境中用勇气开垦一条新路。此刻我太想离开这片混乱的环境。看着他熟睡的瞬间,我激荡的情绪产生了一种幻觉。这种幻想远远超越了男人纳妾的欲望,可我又无法与牛子走出山林的风烟……

  我为我那瞬间的幻觉又感到羞耻不堪。假如我真的去和牛子私奔,那会令饮马川的山河失色,令我的女儿青杨失魂落魄,令高家的主坟石破天惊……

  种种理由告诉我,我不能走。我走了山民也随之*云散,饮马川的树会落入他人之手。越是在困难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良心。我必须灭掉个人的私欲,*依恋牛子的所有情感,把自己完完全全还给这片山林,真真切切地面对山林的未来。

  然而,我还是把那种情感做了一次延续,不由地拿起一件长衫,轻轻地披在牛子身上,他太累了。如果没有他兢兢业业的操劳,我就无法支撑这片山林,无法在杀手如蚁的人世间生存。

  牛子醒了,他的神色慌张。一种薄薄的红色突如其来地覆盖了整张脸。我似乎听到他的胸膛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是初涉人世的少女,我知道他激动了。此时我也同样心潮彭湃,但只能痛苦地压抑着,并且表现得漫不经心,若无其事。不管我压抑得多么艰难都感到彻骨的羞耻。偷嘴的猫,不吃鱼也沾腥味。

  日后我清晰地回忆起牛子轮廓分明的脸膛,他忠实地记录了自己在这个暮春时节的形象。我没有想到,不久这个让我深爱的男人在孤独的煎熬中,茫然地离开了我。世俗之声纷繁复杂,他预料到我们的爱,绝对是一种空阔寂寥与无望。我们彼此的情感如同滚烫的沙漠般灼人肌肤,眼前莺歌燕语的情景只是海市蜃楼。我们是多么傻气,难道宁可渴死在炽热的沙漠中也不能喝海市蜃楼的一滴水吗?假如都按捺不住饥渴,坚持喝下去,哪怕一小口,也不会落个马蹄哒哒、落花纷纷的凄美结局。无所寄托的菁菁野草茂盛地覆盖了我日益佝偻的身躯,脚下土地记下了我们层层叠叠的脚印,百无聊赖地挖掘过去那难忘的日子,以此埋住我的后半生。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我的心为什么坚硬得如同凝固的水泥,一种深存的不安彻底扫除了绒丝一样飘忽的恋情。

  早晨的太阳如混了光质的水一样泼了进来,普照着万物,使所有物体都好比镀了一层金皮。几日的痛苦与情感的纠缠,在这样一个艳阳初照的早晨彻底沉淀。山林与我永远相依相随,无论是我的情感与生活都可以说别无选择。对于牛子我永远只是怀有一颗感激之心,不能有任何幻想,也不能给他任何幻想,哪怕一个爱昧的眼神。这个清晨就是我蓄意伤害牛子的一个起点,也是牛子奔向死亡所迈出的第一步。

  李妈给我筑起了高高的云髻,脸上施了粉黛抹了胭脂,雪白的丝绸长褂点缀着石青色烟缕一样的图画。我该和残忍的现实隔膜起来,去寻求一种解脱。打扮好了,我让丫头们掀开长镜前裹着的布帷,白花花的镜面照着我率真而挥洒壮美的身体。为了祭奠我痛下决心的这天,我要用自己妖娆的风姿毒杀我和牛子之间最后的一缕游荡已久的情感。

  我需要用酒来补充我的勇气和精力。根生在的时候不让我喝酒,说我的脸一沾酒就红。

  香草为我斟了一杯酒,我抬腕仰脖让滴滴琼浆自喉间一倾而入,若有若无的余香就从腹底缓缓上升至舌尖和唇间,酒液在我敏感部位的表层内灵巧的运动。突然我有如回到江南梅雨季节。越喝得多我越想起更多盘盘碟碟揪心扯肺的往事,脸则更加灿烂。

  当山林中所有管事的头头脑脑来回话的时候,我已经被酒香缭绕的氤氲气息,熏染得有些神思恍惚!酒如人生,人生如酒。人生之中需要美酒,更需要入肚温然、撞开七窍的美酒。当大家要回话的时候,我举了一下手制止了他们。大家对我坚定的手势感到震惊。我在面对牛子最后的一刻,隐隐的罪恶感压在我心头上挥之不去。假如不舍弃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我未来生命承载的会越来越沉重,越远离成功。道德不道德搁到其外暂且不论,可我必须带着创伤在重负的压力下生存。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我知道自己酒后的媚态使大家有些不敢正目相对,或多或少有些香消玉殪的前兆。我说:

  “我思虑了许久,今日不得不和大家公布,由于牛子这些日子过分操劳,我想让他暂且去城里帮他舅爷把铁匠铺子开了,饮马川的总管之位先让栓柱来接着。”

  大家被我的几句话击晕了,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们思虑范畴。甚至有几个人还以为我喝醉酒说胡话。可他们又分明看到我杏花般美丽的眼睛里,包含着刀刃一样的坚硬锐利。

  一切因我的话语而变得沉重起来。栓柱以为我耍了个虚晃一枪的花招,或者好事来得太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茫然。他谦虚地笑了笑说:“我不如牛子弟弟。”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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