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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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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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的几个人如丧家犬一样正要抬周同,我说:“慢……”周家的人一哆嗦,忙停了下来。“你们背着他回去,把软榻留下。从此以后你们休想占高家的一根线头。”周家的人背起周同,周同痛得龇牙咧嘴,一条腿如一条死蛇一样摇晃着。

  二奎婶儿一下子冲出人群跑到我面前说:“大少奶奶,周同这条恶狗不能放呀。大少爷,大小姐,我家二奎,还有三柱他们二十来个山民的命,不要说一个周宅,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也换不回呀。”大家齐声说:“不能放,放了太便宜他们了。”有人已经用猎枪瞄准了周同的脑袋。

  周同用哀怜的眼睛瞅着我,眼角流出两滴浊泪,深深地叹口气说:少奶奶,我周同不是人,恩将仇报,给高家制造了那么多灾难,林毁人亡,真是不该呀。少奶奶,你就处死我吧,也好解解你和乡亲们的心头之恨。说完闭上眼睛等待着我最后的宣判。

  真没想到,我的心居然软了下来,本想将他乱棍打死的念头,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双手把二奎婶扶起来,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对山民说:让这只断了腿的赖皮狗滚吧。如果没有周同,还会有王同、李同,反正日本鬼子来了,我们这片山林是保不住的。牛子说,周同这个狗日的下了山再去找日本人呢?那时我们就没法活了。

  我不知怎样回答,眼睛盯住周同。周同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似有委屈地说,日本人不会再相信我,他们死了那么多人,还要找我算帐呢。我不会再去为虎作伥。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马栓说,那也不成,我爹妈和三柱就白死了吗?不如给他们腿上穿个眼,或割他们的耳朵来解恨。我说:那笔血债要记到日本鬼子的头上。如果大家实在恨周同,你们就像我刚才那样,吐他的脸吧。

  大家勉强同意,呯拉站了两排。人从饮马川一直通到山下,二奎婶咬破舌头狠狠地把带血的口水吐到周同的脸上,还不够解恨,又狠狠地朝后背上打了两棍子。大家一个一个的过手一口口的吐,一个个地打,周峰背着周同一步一步地走。后边是小叶带着绿柳。小叶回来说:“周同叔侄俩简直就像从浆糊锅里爬出来的,背上的衣片也被打飞了。”

  我带着五百多山民拔蒿草砍灌木去找飞絮。到河流下游的人回来了,攀崖的人也回来了,都说没发现大小姐。

  飞絮如雾一样消失了。我把她穿戴过的衣物放在一个檀木大棺材里,虽然它们不是飞絮的肉体,可是它们却沾满了飞絮的气味和体香。我要请城里最有名的三瞎子班的鼓手来吹打,小五台山最得道的高僧来超度,我要给她出大殡发大丧,我要让山民们披麻戴孝,我要让方圆百里的人们知道饮马川有一位守山的巾帼英雄。飞絮的丧事我要办得比根生的还要风光,我把青杨和绿柳叫来守灵,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他们的这位漂亮而无畏的大姑。

  灵停了七七四十九天,天天有哭声,天天有乐器声。下葬了,我找了山中一个五六丈高的巨石,让镇上最好的石匠搭了架,刻上了“山林公主”四个大字。我要让山里的每个人永远地记住飞絮,把飞絮的死当作山林起死回生的又一个崭新的起点。从这一刻起,我要让大山重新披上苍翠的绿衣,我要让千百只逃走的动物,重返家园。

  学堂里一共收了一百多个12岁以下的孩子,找了七、八个教书先生。孩子们上学那天,我开始上山。我把焚烧后的山林重新查看了一遍,烧得轻的,树根还没死,明年还能抽出嫩芽,可烧掉的树木烤坏了根的永远死了。我让牛子带了十多人去黑麂子收果子,然后拿到城里和镇上卖,卖不掉的存在地窖里等到腊月拿出来吃稀罕。我带着马栓、六指等一百多人清理林地,砍倒焦糊的站木。四环子带了十个人到山东买树苗子。剩下的人都拿着铁锹把满山的木灰和动物的尸体都埋在地下,明年种树能当作肥料。因回家不方便,干到那里就在那里的山洞或窝棚过夜。

  一日二奎婶来到工地上,太太,快回去看看吧,您三天没回家,青杨小姐不吃不喝也不肯上学。我一下急了,是不是病了?没有找个医生看看?二奎婶说:“也不是生病,孩子就是想见见你。”我的心一下酸了,已经三天了,三天没见女儿,可我却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她们。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啊。马栓和六指都劝我回去,我狠了狠心说:“晚上再说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跟着我的几个丫头都哭了,我也想哭,可干涩的眼睛里硬是没挤出一丁点泪水,只有鼻子轻轻一酸算是哭过了。一整天我的心头都是闷闷的,好似巨石堵住了肺叶一样不舒坦。

  晚上,我点着火把回来了,一进门青杨哇的一声哭着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的脖子。我的心碎了,哄了好半天青杨才停止哭声。青杨瘦了,黄黄的脸刀条子似的。听二奎婶说青杨听到我要回来,整整在山坡上等了一下午,一直到半夜,谁劝都不回屋。我又一次把女儿搂在怀里,女儿又哭了。

  我问二婶儿,绿柳呐?

  二奎婶儿说:“从学堂接回来写了一会毛笔字,听说你要回来,欢喜了一阵子,等不着就睡了。”

  我抱着青杨上了楼。小丫头们点了灯,我拉开帐子见绿柳搂着叶儿的脖子睡得正香,红朴朴的小脸蛋挂着一丝儿甜甜的笑,也许在梦中已见到了我。我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小脸,绿柳翻了个身仍然睡着,叶儿却醒了,惊慌地跳下床问:“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没等我回答,二奎婶大骂起来:“下流没脸的东西,谁的床你也敢上,给你个脸,你敢上脑袋,还不快跪下请罪。”叶儿连忙跪下说:“太太恕罪,二小姐刚才非让我上床,我就上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笑着说:“你快起来,别等我扶你。你哪里有罪,我还得赏你呢。你把绿柳带得那么好。”小丫头子们七手八脚把青杨的衣服扒去了。我说你们也下去睡吧。丫头们和二奎婶退了下去。

  我躺在床上,一边搂着一个女儿感到很幸福,也许以后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再等几天,四环子回来还得赶紧栽树,都赶上了,活儿一件比一件重要。青杨用小手抚摸着我问:“娘,明天是不是又要走。”我说:“不,娘明天先送你上学堂再走。你到学堂听先生的话,要好好背书写字,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每天写字,打算盘。”“娘,我想跟你上山,先生对我一点不好,我除了想娘一个字也不会写。”黑暗中传来了哭的声音,只感觉到揪心撕肺地痛。

  我说:“睡吧,你在学堂好好读书写字,听先生的话,娘下次回来就不走了。”女儿哭着说:“那我到学堂好好听先生的话。”

  夜里绿柳总在梦呼喊叶儿,每一次呼喊青杨都会惊醒叫几声娘。俗话说:娘边女儿骨边肉。青杨脆弱的情感让我在一瞬间动摇了重振山林的念头,可一瞬间过后我还是特别理智地提醒自己我必须要和大家一样。

  天亮了,我把绿柳叫醒。绿柳看着我眨着眼睛说:“叶儿,你是不是《西游记》中的孙大圣会七十二变,昨天睡觉时你还是叶儿,今天却变成娘了。”我双手捧着绿柳的脸亲了几口,说:“我就是你娘。”绿柳呵呵一笑说:“那明明昨天和叶儿睡的,叶儿还给我讲武松打虎呢。”我说:“娘夜里回来的。”绿柳高兴地哼哼着,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可我看到两颗珍珠一般的泪水顺着她的脸蛋滚落下来。丫头们进来忙活起来,我和女儿们吃了早饭,送她们到学堂。路上,我再三叮嘱叶儿:“小姐们在学堂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千万带医生来瞧,小姐们写字写得累了要准了先生喝口水。”叶儿点头答应,说:“太太放心,小姐们如果有一点儿闪失,我敢拼命保全她们。”

  来到学堂,孩子们齐刷刷地跪下一片。她们都在谢我,谢得我心潮澎湃。

  我又上山了。这回比以前离家更远了,如果再坚持十天半个月,山上的活儿,都会做完。大地又散发着泥土的芬芳,烈火焚烧的痕迹一天天减少。山风吹来,有几只零星的小鸟啾啾地鸣叫着,给人增加了几分欢悦之情。

  转眼又过了几日。这几日,我对女儿们的渴念更加强烈,我已经想不起她们熟悉的面孔。人呐!往往最熟悉的也就是最陌生的。可我还记得她们滑嫩的皮肤和熟睡时微弱的鼻息声。

  无数的睡梦中,我疲惫的灵魂又一次次回到那场大火之中,又见到步履矫健的根生,任凭我声嘶力竭的呼唤,他头也不回地向烈火深处走去。每次被丫头们叫醒我都大汗淋漓。我感觉到那可怕的一幕已经溶入我的灵魂渗入我的血液,使我永远无法摆脱。在我未来的时日还不止一次地光临我的幻想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撕咬着我,可同时又在激励着我。

  我得了一种头痛的毛病,随我出山的老妈子给我拔了几个火罐,火罐印子如乌青的李子一样悬在我的额头,颤抖在脚心的银针让我痛入骨髓。我咬着牙忍着痛拔了银针又到山坡的工地上。我要把自己的汗水洒遍饮马川的每个角落,饮马川的土地沾了高家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饮马川的树木被我的泪水和汗水浇灌,它们能感知的,因为它们是有灵性的。我不求它们给予我什么回报,只求它们健壮地万代长青下去。

  一天我起来后,丫头婆子进去帮我梳洗收拾,忙完后我披了斗篷来到外边和大家吃饭。没想到到了饭桌上只见青杨也扒在桌上和大家坐在一起,两眼惊恐地看着我。

  我问:“青杨,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杨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六指说:“太太,您就别怪大小姐了,今早天麻麻亮我带着几个人到后山为厨房找柴禾,走着走着就发现一个小动物似的东西满山乱窜,从这儿跑到那儿的。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野山羊什么的,谁知走近了却发现是大小姐。她也许走了一夜,脚上都起了几个血泡,真是危险,黑天黑地的,万一摔下山崖或遇见什么动物可就后果严重了。”

  我走过去,轻轻抱起青杨,她的脚和手已经包扎好了,膝盖跌破的伤口把裤管都染红了。我不能怨女儿,孩儿想娘是天经地义的。一股无名的火使我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杯碟盘碗喀嚓嚓摔了个粉碎。我大叫:“备车,我要回去找叶儿!”

  我坐着颠簸的花车回到阁楼,楼里只剩下芳草和几个老妈子在做针线,见我抱着青杨进来忙搁下手中的活儿上来问好,我问:“二奎家的和叶儿还有其他的丫头们呐?”

  她们吞吐了半天说:“我们也不知道。”

  我说:“难道你们是死人吗?”芳草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好像大小姐从学堂里跑了,他们没敢惊动太太,私自出去找了。”芳草边说边从我的怀里接过青杨。我破口大骂,把堆积在心口的恶话一口口往外吐,使尽了大太太的刁劲。然后把青杨叫到我的面前说,青杨,你今后不用去学堂了,跟着老娘上山,娘也能教你识文断字,别忘老娘也是身出名门的千金小姐。

  太阳落山的时候叶儿母女带着一干人软塌塌地回来了,她们满脸蔫样,见我坐在阁楼的平台上,忙着上来领罪。我说:“二奎婶起来,小叶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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