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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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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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连帽子也不用费心脱下来,咳,随您怎么想吧。可惜您不在这儿过冬,因为这
时只有贵人们才来, ”他不像样地打趣说。 “这块高地上,各国贵人到冬天才来,您
得看看他们,让您增长一番见识。当您看到这些家伙踏着雪橇滑起雪来,您准会捧
腹大笑。还有那些太太们,天哪,太太们!我可以对您说,她们像极乐鸟一样,五光
十色,而且还富有冒险精神呢……哦,现在我得去看看我那奄奄一息的病人了,”他
说, “他住在二十七号病室。您知道,他已是晚期了,肺的中心也烂穿了。昨天和今
天他白白吸了五袋氧气,真吸得够了。中午时,他怕要见他的老祖宗去了。哎,我
亲爱的罗依特先生, ”他进去时说, “咱们再敲碎一只氧气瓶的脖子怎么样?……”他
把门带上,他的声音也就在门后消失。不过房门开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瞥见房间
后面的轮廓,他看到一个面色蜡黄的年青人,脑袋靠在枕头上,下巴长着稀稀落落
的胡子,大大的眼珠慢悠悠地转向房门口。
这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垂死的人,因为不论他的双亲或祖
父去世时,可以说他当时都不在场。那个颚须微微翘起的年青人,他的脑袋靠在枕
上的姿态多庄重啊!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慢慢向房门口转动时, 目光又何等意味深
长!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还一心一意回味着刚才匆匆的一瞥,他情不自禁地也像
那个临死的病人那样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转动着眼珠。这时他正
好继续上楼,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后面一扇门里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在楼梯口
碰上了他。他没有马上认出这是肖夏夫人。她看到汉斯挤眉弄眼,不禁微微一笑,
然后用手抓住挂在后脑勺的辫子,越过他前面悄悄地、柔顺地下楼,脑袋稍稍往前
倾。
最初几天,他几乎没有结识什么人,好久以后还是这样。他对这里的生活方式
并无多大好感。汉斯·卡斯托尔普生性好静,他只感到自己是来作客的,正如顾问
大夫贝伦斯所说,他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约阿希姆跟他聊天做伴,他基本上
已心满意足。走廊上那位护士自然伸长脖子盯住他们,后来约阿希姆终于把表弟介
绍给她;在这以前,他曾好几次同她聊过天。她把夹鼻眼镜的丝带吊在耳根,说起
话来装模作样,调门简直有些伤心。只要仔细观察她一下,你就会发现她心灵似乎
受到空虚无聊的折磨。要再摆脱她是很困难的。谈话快结束时,她就会显露不胜惶
恐的迹象。一当这对小伙子显出离她而去的神情,她就急急忙忙再说些什么话,而
且频送秋波,甚至死乞白赖地向他们微笑,把他们缠住,这样他们出于怜悯,就不
得不再逗留一会。她漫无边际地谈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位法学家,还谈起自己一
位做医师的堂兄弟,目的显然是替自己涂脂抹粉,表明自己出身于富有教养的阶层。
至于他的养子,则是科布尔格玩偶制造商的儿子,姓洛特拜因,可最近这个年纪轻
轻的弗利茨肠子里却害起病来。亲人们对这个可受不了啦,先生们对此是不难想象
的。特别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人,有的是上流社会人士那种细腻的感情,这个打击怎
么受得了呢。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最近她到外边去了一下——先生们该相信
这个——为的只是想为自己买些牙粉,回来时却发现病人坐在床上,喝一杯又浓又
黑的啤酒,而且吃起一条意大利香肠、一片硬硬的黑面包和一条黄瓜来!这些美味



的土产,都是他家里人送来的,吃了好让他长些力气。但第二天,他的病自然加剧,
死去活来,他自己在催自己的命。不过对他来说,这只意味着解脱,而对她来说(她
叫贝尔塔大姐,实际上她的姓名是阿尔弗蕾达·席尔特克内希特)却是无所谓的,因
为接着她又得看护其他病人,他们的病在不同程度上比他更加严重,不是在这儿山
上,就是到别的疗养院去。这就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前景,别的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就您的职业说,任务确很艰巨,不过他倒认为也
很称心。
确是这样,她回答。这行职业确使她满意——即使满意,但任务十分艰巨。
那么替咱们向洛特拜因先生问好吧——这对表兄弟说完这话,想脱身了。
但她又巧言令色地缠住他们。看到她这样煞费苦心拖住这两位青年人不放,哪
怕再短短一会儿也好,好不叫人伤心。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再答应陪她一会,否则
未免太残酷了。
“他正睡着呢, ”她说。 “他现在用不着我。我不过出来在走廊里呆上几分钟罢
了……”于是她开始数落起顾问大夫贝伦斯来;他跟她说话的腔调太随便了,对像
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他真不该如此。这方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倒比他好得多,
她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然后她又讲起她父亲和堂哥来。她头脑里再也榨不出什么
油水。她还想苦苦挽留一会这对表兄弟,这次可不成了。一看到他们要走,她猛地
提高嗓门,简直要尖声怪叫起来。他们终于摆脱了她,溜之大吉。可是这位护士还
弓起身子,用突出的眼珠贪婪地瞅着他们的背影,恨不得用那双眼睛把他们吸回来。
接着她长叹一声,回到房里去护理她的病人。
这些日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只结识一个身穿黑衣服、面色苍白的女人,那就
是上次他在花园里见到的、绰号叫“两口儿”的墨西哥女人。事实果真如此:他从
她嘴里听到的,尽是与她的诨名恰如其分那一套令人伤心的话,但他事前已有思想
准备,因而他显得很有礼貌,事后也泰然置之。表兄弟在疗养院的大门口遇见她。
这时他们按照常规,正在早餐后作一回晨间散步。她裹着一条“开司米”黑围巾,
屈着腿,在那边心神不宁地踱步。她有一张干瘪的大嘴巴,脸上罩着一方黑纱,面
纱上端,缠绕她一丝丝花白的乱发,一端在下颚处扎住;在黑面纱的衬托下,她苍
老的脸隐隐放射出惨白的光芒。约阿希姆像平时那样不戴帽,向她鞠躬致敬,她也
慢条斯理地还礼,眼睛望着他时,狭狭的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变深了。她看到一张
陌生的脸,于是停下步来等待,当这对青年走近时,她微微点头示意。显然,她认
为有必要搞清陌生人是否知道她的命运,是否愿意倾听她的诉说。约阿希姆把表弟
介绍给她。她从披巾里伸出手来给客人,这是一只枯黄的、瘦骨嶙峋而青筋毕露的
手,戴着许多戒指,她一面点头,一面继续看着这位陌生人。这时她开腔了:
“先生,两客儿, ”她说。 “您知道,两客儿这里是不合标准的法语。这个墨西
哥女人法语讲得不准,发音走了样。她本来想说“两口儿”。……”
“Je le sais; madame法文:我知道,太太。 , ”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法语轻声
回答。 “Et je le regrette beaucoup法文:我很替您难受。。”
她黑瞳瞳的眼睛下面,皮肉松弛,眼窝深陷,汉斯从未见过这样又大又呆滞的
眼睛。她身上似乎隐隐散发出一种枯花似的香味。汉斯心头不由泛起一种温馨而沉
重的感觉。
“Merci法文:谢谢。 , ”她用粗嗄的喉音说,声音和她那枯枝败叶般的外形极为



相称。她宽嘴巴的嘴角阴沉沉地向下耷拉着。这时她把手缩回披巾里,低下头来,
又开始踯躅。
汉斯·卡斯托尔普继续往前走时说:
“你看,我毫不放在心上,我跟她刚才相处得很好嘛。我相信,我跟这号人打
交道挺有办法, 我生来懂得如何跟他们周旋, 不知你的看法是不是这样?我甚至认为,
我跟忧郁的人相处,总的说来比跟愉快开朗的人更好些,天晓得这是什么原因。也
许是因为我是个孤儿,这么早就失去了父母。要是人们严肃,悲戚,甚至死了什么
人,我可满不在乎,也不会手足无措——我反而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觉,而遇到愉
快活泼的场面,我却感到怏怏不乐,兴味索然。我最近在想:这里的娘儿们真蠢,
对‘死’和有关死亡的一切简直怕得要命,吓得对这个问题提也不敢提,而且吃饭
时也把临终圣餐带来。哼,这真是无聊透顶。你爱瞧一瞧棺材的样儿吗?我倒很爱看。
我觉得棺材是一种顶呱呱的家具,哪怕它是空的;可是一旦有人躺在里面,我认为
简直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葬礼很有启发性——有时我甚至想,要是有人想得到某
些启示,那么他还是去参加一次葬礼,而不必上教堂。人们都穿着正正经经的黑衣
服,脱下帽来举目向灵柩致哀,严肃而又虔敬,没有人会像平时那样胡扯些不堪入
耳的话。如果人们终究变得稍稍正经些,那我真是求之不得。有时我扪心自问:我
是不是应该做牧师;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这个职业对我还算合适……哎,我刚
才说的法文没有什么错误吧?”
“没有错, ”约阿希姆说。 “‘Je le regrette beaucoup’这句法文完全对头。 ”
政治上可疑!
日常生活的变化开始显示出它的规律——先表现在星期日,星期日常有一队乐
队在露台上演奏,每十四天奏一次,也就是两星期的标志。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在
这个时期的下半阶段上疗养院来的。他到的那天是星期二,因而也是第五天。前几
天风雪交加,一下子又回到萧瑟的冬天,而星期二却像春天那样,温柔明媚,浅蓝
色的天空上飘着朵朵明净无疵的白云,和煦的阳光照在山坡上和山谷里,又呈现夏
日常有的郁郁葱葱的景象,因为新近这场雪已注定要迅速融化了。
每逢星期日,大家显然都在费一番心机,使它具有节日气氛,与平时迥异。无
论院方和病人,都在这方面出一把力。早点时就供应香饼是一种发面糕点,上面有
一层糖、面粉和奶油。 ,每个餐座前面都摆着一只小花瓶,里面插了一些花卉和野丁
香,甚至有阿尔卑斯玫瑰,男士们把这种花插在翻边的钮扣眼里,多德蒙特的检察
官帕拉范特甚至穿起燕尾服和有花斑的背心来,而女士们的装束则更是色彩缤纷,
喜气洋洋。肖夏太太早餐露面时,穿的是一件轻飘飘的开袖花边晨装。她砰的一声
关上玻璃门走进来时,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餐桌以前先面对大伙儿站了一会儿,
仿佛向整个餐厅显示自己的风度是多么优雅。今天她打扮得这样出色,使坐在汉
斯·卡斯托尔普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柯尼斯堡的女教师——也不禁啧啧称佳。
即使是“下等”俄国人餐桌上那对不讲礼仪的夫妇,也意识到今天应当与往日不同:
男的本来穿皮茄克,现在换上了短短的礼服;毡靴也为皮鞋所代替;女人呢,今天
虽仍围着脏而长的毛围巾,却换了一件折叠领的绿丝衫……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看



到这对夫妻就皱眉头,脸色也变了——他上这儿后,动不动就脸红。
第二次早餐一过,露台上就开起音乐会来;乐队里,铜管乐器与木管乐器应有
尽有,时而轻快活泼,时而平缓庄严。音乐几乎一直奏到午睡时才停。开音乐会时,
并非卧床休息不可。确实有些人站在阳台上饱享耳福,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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