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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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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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连声喊他的名字,“塔齐乌!”“塔齐乌!”这声音几乎象集合时的口号声那样,
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它带着柔绵的和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有一种
甜润、狂放之感。他回过身去逆着海浪划游,激起了一阵泡沫,在水面上雄赳赳地
高昂着头,看去生气勃勃,纯洁而又庄严;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
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 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可爱……在这幅景象
面前,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般的境界里,换句话说,他象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
降生时那种传奇般的人物。阿申巴赫闭起眼睛细听着自己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
歌,这时他又认为这里是个好地方,还想再多耽一会儿。
过了些时,塔齐奥洗好了澡在沙滩上休息。他裹着一条白色的浴中,浴中一直
披到右面的肩胛下,脑袋枕在光裸着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不去留神看他而只是
翻着书本默读,他也念念不忘那边有一个孩子躺着,只要他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
能看到这个奇妙的形象。他坐在这里,仿佛是为了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儿似的;
尽管他忙着做自己的事,但对右面离他不远这个骄贵的人物,他总是一心一意地守
着。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象他那样把整个心灵都奉献给美的创造事业
的人,才会对美艳的人物流露出这种感人的真情。
午后,他离开海滩回到饭店,然后乘电梯进房。他耽在房里,对着镜子照了好
多时候,端详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清矍憔悴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
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尊敬地注视着他……这都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切离从来
没有这样近过,因而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轮廓,而是线条分明地看清了
整个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谈话,他回答时微笑着、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接着就在
二楼跨步走出电梯问,身子朝后,眼睛向下瞧着地面。“美会使人怕羞,”阿申巴
赫想,同时一个劲儿思忖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也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
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白里带青,缺乏健康的珐琅质,显示出贫血患者牙齿上
常见的那种脆而透明的特色。“他体弱多病,”阿申巴赫想,“他也许活不到老。”
他不去理会为什么他在这么想着时,反而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感。
06
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下午就乘小汽艇经气味难闻的咸水湖到威尼斯。他
在圣马科登岸,走到广场上喝了一会茶,然后按照他在本国时的习惯到街上逛逛。
但这次散步却使他的情绪起了一个突变,完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
在狭隘的街巷里,天气闷热难当,气压也很低,因而住房,里、店铺里、菜馆



里都发出各种气味。油腥和其他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
的烟雾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飘散不开来。狭街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
引不起这位散步者的兴趣,反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烦意乱,
这也许是海边的空气和内地吹来的热风造成的结果,因而他又激动,又困倦。他一
阵阵淌着汗,怪难受的。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象在发烧,一股血
直往额角上冲。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商业街巷,跨过几座桥一直来到贫民
区。乞丐们向他纠缠不休,河道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终
于,他来到威尼斯中心一个静僻的地方,这里无人问津,但却引人人胜。他在喷泉
旁边休息一会,揩着额上的汗珠。他觉得非动身回去不可。
他又一次感觉到……现在再也清楚不过了……这座城市就气候来说,对他的健康是
非常不利的。硬要在这儿住下去看来是不明智的,而以后风向会不会转变也很难说。
应当马上作出决定。现在立刻就回家,他办不到。那边,无论夏天或冬天,都没有
他适宜的住处。不过海洋和沙滩并非只有威尼斯才有,其他地方可没有臭熏熏的咸
水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的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
人家在他面前曾称赞过它。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呢?马上就动身吧,这样,他再换一
个环境住下来也许还是值得的。他主意已定,于是站起身来。他在离这里最近的停
船处雇一只平底船,船儿经过好儿条阴沉沉的、曲曲折折的河道向圣马科摇去。它
在用大理石雕成而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的阳台下划过, 从滑溜溜的墙角边绕过,
又从一些凄凉的、宫殿式的屋字门前经过,店铺的大幅招牌倒映在晃动着的水波中。
他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因为船老大和织花边的、吹玻璃的小商贩勾结在一起,一忽
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停下船来,诱他上岸观光,买些小玩意儿。这样,这番别
有风味的威尼斯之游刚刚在他身上产生了魅力,就因海上霸王的求利心切而黯然失
色,使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他回到饭店来不及晚餐,就到账房间打招呼:因为某些意料不到的事,他明天
一早就得离开。账房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结清。他吃好饭后、就在后面露台
的一把摇椅上坐着看报,度过不凉不暖的黄昏。在上床休息以前,他把行李全部整
理好,准备明天动身。
他睡得不是最好,因为一想到往后的旅行,他就感到焦灼不安。当他早上打开
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 ……就在这时,他开始有些后悔。
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它不是他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
惚所造成的后果吗?要是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不这么快就灰心丧气,让自己努力
适应威尼斯的气候,静待天气好转,那么他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
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再希冀着他昨天所希望
获得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他走进餐厅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当他坐着等菜时,稀稀落落地来了一些人。
在喝茶的当儿,他看到波兰姑娘们随着她们的女教师出现了:她们一本正经地走到
窗口的桌于旁坐下,容光焕发,但眼睛里还有一些红丝。接着,门房毕恭毕敬地向
他走来,通知他可以动身了。汽车等在外面,准备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饭店,
从那里,这些客人可再乘汽艇经过公司的私开运河到达火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
巴赫却不以为然,火车开的时间,离现在还有一小时多。对于旅馆里过早地催客人
离开的那种习惯,他感到很不满意,他要门房让他再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饭。



那人犹疑不决地回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他说,汽车不能再等下去。“那么就让
它开走吧,只是要把箱子带走!”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他本人到时间可以乘公共
汽艇去,动身的事情他们不必操心,让他自己决定吧。服务员欠着身子走了。阿申
巴赫摆脱了服务员的絮叨,感到很高兴,他从容不迫地吃完早饭,还从待者那里接
过一张报纸来看看。最后他总算站起身来,时间委实十分局促。正在这时,塔齐奥
跨过玻璃门走进餐室来。
他跑到自己的餐桌去时,在正要动身的阿申巴赫面前走过。在这位头发花自、
天庭饱满的长者面前,他谦逊地垂下了眼睛,然后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
温柔地凝视着阿申巴赫的脸,走开了。别了,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我看到你的时
间太短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作出一副道别的姿态,甚至轻轻发出声来,还补
充说一句:“上帝祝福你!”于是他起身就走,把小账分给侍者,与那位矮小、和
气穿法国式上装的经理告别,象来时那样徒步离开饭店。他穿过横贯小岛的开着白
色花卉的林荫道来到汽船码头,后面跟着拎手提包的服务员。他赶到码头,上了船,
但乘船时感到闷闷不乐,思想负担很重,而且深为悔恨。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开过咸水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往寸运河。阿申巴赫坐
在船头的圆凳上,手臂倚着栏杆,一只手遮住眼睛。市郊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
一会,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是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
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
胸口感到一阵绞痛。威尼斯的空气,以及海洋和沼泽隐隐散发出的腐臭气味,曾促
使他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城市,但现在他又感到依依不舍,深情而痛苦地吸着这里
的空气。难道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体察到,他是多么怀恋着威尼斯的一切景物?
今天早晨他只是稍感遗憾,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不智,而现在,他却是愁肠寸断,
心痛欲裂,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润湿了他的眼睛。他责问自己,这一点他过去为什么
竟然没有预见到。使他耿耿于怀、也是三番两次最使他受不了的,显然是因为他怕
再也见不到威尼斯了,今后将和这个城市永别了。既然他两度感到这个城市有害于
他的健康,两度逼他抱头鼠窜而去,那么今后他就应当认为这是一个万万住不得的
地方,这里的环境他可适应不了,再上这儿游览自然毫无意义。是的,他觉得如果
现在就走开,他一定为了自尊心不愿再来访问这个可爱的城市。他在这里感到体力
不支已有两次了。他精神上向往这儿,但体力却够不到,因而在这位年长者的心里
引起了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认为体力不济是十分丢脸的事,无论如何要置之度
外,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昨天竟能处之泰然,思想上毫无波动。
这时汽船已快到火车站,他忧闷已极,彷徨无主,不知所措。对这位受痛苦煎
熬的人来说,离开看来是办不到的,但回去也势所不能。就这样,他恍恍惚惚地走
进车站。时间已很晚了,如果他要赶上火车,他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他一会儿想上
车,一会儿又不想上。可是时间逼人,催他赶紧采取行动。他急急忙忙买了一张车
票,在候车室一片混乱的喧嚣中去找一位饭店派在这里的服务员。这个人终于找到
了,他告诉他大箱子已发出去了。真的已发出了吗?是啊,发到科莫去了。到科莫
去了吗?于是急匆匆的你问一句,我答一句,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尴里尴尬,
终于才能明白这只箱子在至上饭店已经放错,行李房把它跟别人的行李一起送到方
向完全不对头的地方去了。
阿申巴赫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神色如何是不



难想象的。他欣喜若狂,兴奋得难以令人置信,胸口几乎感到一阵痉挛。服务员急
忙去查问那只箱子、看能否把它追回,但不出所料,回来时丝毫没有结果。于是阿
申巴赫说,他旅行时非带这件行李不可,因此决定再回到海滨浴场的饭店里去等这
件行李送到。公司里的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那人斩钉截铁他说,它还等在门
口。他用意大利话向售票员花言巧语说了一通,把买好的票子退回,而且郑重其事
地保证说,他一定要打电报去催,一定要想尽种种办法把箱子立刻追回。说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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