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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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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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洒下来的款款细语, 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
象天神放牧的羊群。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的马儿就奔
驰起来,弓起身子腾跃着,其中还有几匹毛发呈青紫色的小牛,它们低垂着牛角,
一面跑着,一面吼叫着。远处的海滩上,波浪象扑跳着的山羊那样,在峻峭的岩石
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世界里一
些变了形的神奇动物,他的心沉浸在梦幻般的微妙遐想里。有好多回,当夕阳沉落
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少年穿一身白衣



服,系着一条彩色的腰带,在滚平了的沙砾地上开开心心地玩着球。在这样的时候,
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辛瑟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但许亚辛
瑟斯是非死不可的,因为有两个神同时爱着他。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司西南
风之神)对他情敌所怀那种痛苦的嫉妒滋味,当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
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人怎样在咬牙切齿的嫉妒
心驱策下,把一个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
伤了的身体接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由他甜蜜的血液灌溉着,抱恨终天……
有时,人们相识只是凭一对眼睛: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仔细地瞧过对
方的脸,但由于某种习俗或某种古怪的想法,表面上不得不装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那样,头也不点,话也不说。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更希奇、更尴尬的
了。他们怀着过分紧张的好奇心,彼此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很不自然地控制着自己,
故意装得素不相识,不敢交谈,甚至不敢勉强地看一眼,但又感到不满足,想歇斯
底里地发泄一下。因为在人与人之间彼此还没有摸透、还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
断时,他们总是互相爱慕、互相尊敬的,这种热烈的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
明证。
阿申巴赫与这个年青的塔齐奥之间,必然已形成了某种关系和友谊,因为这位
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比如说,现在
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象过去那样取道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
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
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究竟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
少年吗?阿申巴赫每天等待着塔齐奥的出现,而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
装忙着干别的事儿,毫不在意地让这位美少年打身边掠过。但有时他也仰起头来,
于是彼此就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都是极其严肃的。长者装得道貌岸然,竭力不让
自己的内心活动泄露出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探索而沉思的神情。他踟
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当他经过时,他显示出只有高度
教养的人才不会回头张望的那种风度。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波兰姊弟和家庭女教
师的影子,这使阿申巴赫十分焦灼。他为见不到他们而惴惴不安。晚饭后,他穿着
夜礼服,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忽然他在弧光灯的照耀下又
看到修女般的妹妹们和女教师,在她们后面四步路的地方站着塔齐奥。显然,他们
是从汽船码头来的,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过晚饭。水面上大概很凉快,塔齐奥穿
的是有金色钮子的深蓝色水手前克衫,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
有使他的皮肤变色,他依然白净得象大理石那样,一如当初;不过今天他比过去苍
白些,这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宛如月亮里射出的惨白的灯光照在他
脸上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剑眉紧紧锁着,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他显得更可爱
了,可爱得难以形容。这时阿申巴赫又象往常那样不无痛苦地感到:对于人类肉体
之美,文字只能赞美,而不能把它恰如其分地再现出来。
这个可贵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是他意料不到的。它来得出其不意,因而阿申
巴赫来不及使自己镇定下来,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
塔齐奥的相遇时,惊喜交集的表情不禁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正好在这一瞬间,塔



齐奥微微一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富于表情,那么亲切,那么甜美,
那么坦率真诚,嘴唇只是在微笑时慢慢张开。这象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
年。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化为水仙花)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
上俯着身子,美丽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
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这个
企图结果落了空。他媚态横生,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
乎也被迷住了。
阿申巴赫接受了这个微笑,象收到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浑
身打战,受不住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只好溜之大吉,急匆匆地想到后花园的阴暗
角落里躲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真
不该这样笑给我看!听着,对任何人都不该这样笑! ”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
惶惶然呼吸着草木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他靠在凳背上,双臂垂下,全身一
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 ……在这种场合下,
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即使在这里也
值得尊敬:“我爱你!”
在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住在海滨浴场的第四个星期里,他对周围世界作了
一番观察。首先,他觉得尽管已是盛夏季节,但旅馆里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特别是德国人似乎已销声匿迹,因而无论在餐桌上或海滩上,最后只听到外国人的
声音。有一天,他在理发师那儿……现在他经常去理发……听到一些话,使他怔了一下。
理发师谈起一家德国人只在这儿呆上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又唠唠叨叨地带着逢迎
的口气说:“您先生该留在这儿吧,您是不怕瘟病的。”阿申巴赫直楞楞地瞅着他。
“瘟病吗?”他重复着对方的话。那位饶舌者顿时一言不发,忙着干活,装作没有
听到。当阿申巴赫逼着要他说时,他说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设法用滔滔不
绝的遁词把话题岔开了。
08
这时将近正午。午后,阿申巴赫在炎炎的烈日下乘船到威尼斯去,一路风平浪
静。他尾随波兰姊弟早已成了瘾,他看到他们跟着女教师已一起登上通往汽船码头
之路。他在圣马科没有见到他崇拜的偶像。但当他坐在广场荫凉处一张铁脚圆桌子
旁喝茶时,忽然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气味。此刻,他感到这种气味弥漫在空
气中似乎已有好几天了,而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到。这是一种香喷喷的药水味儿,
令人想起疾病、伤痛之类,或者清洁卫生方面存在着问题。他嗅了又嗅,经过一番
思考之后,终于认出了这是什么。喝完茶后,他就离开教堂对面一侧的广场。在狭
小的街巷里,这种气味更加浓重。街头巷尾都贴满了告示,当局对居民提出警告说,
由于在此盛夏季节有某些肠冒进传染病流行,劝他们勿贪食牡蛎及其他贝壳动物,
也不要用运河里的水。这一公告显然是掩饰性的。一群群的人站在桥上、广场上,
一言不发,中间也夹杂一些外国人。他们东张西望,默默地思考着。
这时有一个店主正好倚在店屋的拱门边,两旁放着珊瑚、项链和人造紫晶之类
的饰物,阿申巴赫就向他探询刚才闻到的怪气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先用呆滞



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先生,这不过是一种预防性措施罢
了!”他作了一个手势说。“这是警察局的命令,我们不得不听。气候闷热,热风
吹来对健康不利。总之一句话,您知道,这也许是一种过分的担心……”阿申巴赫
谢了他,继续往前走。即使在搭他回海滨浴场的汽船上,他依然闻到杀菌药水的气
味。
一回到饭店,他就马上在休息室的阅览桌旁坐下,埋头翻阅各种报纸。在外文
报纸里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但德国报纸却刊登一些疫病的流言,并提出一些不确切
的数字,不过意大利官方加以否认,事情的真伪值得怀疑。这样看,德国人和奥地
利人离开这里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其他国家的人们显然还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
猜疑,他们依旧泰然自若。“这事应当保守秘密!”阿申巴赫兴奋地想,一面把报
纸扔回到桌子上。“这事不该声张开去!”但同时他觉得很开心……为周围人物面临
的各种险境而暗自高兴。因为激情象罪恶一样,与既定秩序和千篇一律、平淡而舒
适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对于布尔乔亚社会结构的任何削弱以及世界上各种混乱和
苦难,它必然都很欢迎,因它指望能模模糊糊地在其中捞到好处。因此,在威尼斯
肮脏的小巷里所发生的、当局力图掩饰的那些事,阿申巴赫用一种阴郁的幸灾乐祸
的心理对待它。威尼斯城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是和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交融在一起
的,他要竭尽全力保存它;因为这个陷入情网的人所关心的,只是塔齐奥不要离开,
同时还不无惊异地觉察到:要是塔齐奥走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近几天,他已不再满足于按照常规及利用偶然的机缘来亲近这位少年了。他开
始尾随着他,到处追逐着他。例如在星期天,波兰人一家从来不会在海滩上出现,
他猜想准是到圣马科去望弥撒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到那边。他从阳光眩目的广场上
一直来到暗沉沉的教堂,看到他失去的心上人正伏在祷告台祈祷。于是他拣上一个
隐蔽的地方,站在拼花地面上,和一些跪着喃喃祈祷的、画着十字的信徒们混杂在
一起。教堂的结构是东方式的,富丽堂皇,使阿申巴赫有一种眼花缭乱之感。一个
神父穿着厚厚的法衣缓缓走到神坛面前,做着什么手势,念念有词地诵起经来。香
雾在神坛上摇曳不定的烛光里缭绕,祭坛上浓郁的香气似乎与另一种气味微微混在
一起……那就是有病的城市散发出的气味。但阿申巴赫从香雾和火光中,看到这个俊
俏的人物在前面回过头来探寻他,终于也见到了他。
人群从敞开着的门廊蜂拥而出,走到阳光灿烂、鸽子成群飞翔着的广场里。这
时阿申巴赫如醉如痴,躲在前厅一角,偷偷潜伏着。他眼着着波兰人一家离开教堂,
看到姊弟们彬彬有礼地向母亲告别,于是做母亲的就转身取道小市场回家。他也看
清楚这位俊美的人儿和修女般的姊妹们跟着女教师一起穿过钟楼的大门走进服装用
品商店;他让他们在自己前面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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