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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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长-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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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教堂门口也没有。他急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还在角落里祈祷。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没来。站长往家走,已经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了:尼娅由于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张,也许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忧心忡忡,他等那驾三套马车回来(就是他允许她坐上去的那一辆呀!)黄昏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喝烂醉,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消息:“冬尼娅从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骠骑兵一道。”
    这一击,老头儿可受不住了。他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张床。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这可怜人生了一场厉害的热病。把他送到C就医,调来了另一个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正是那个给骠骑兵按脉的医生现在给他治病。向站长说,那年轻人根本没病,当时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则声,因为怕鞭子。不论这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嘘他有先见之明,他的话反正一点也不能安慰可怜病人。病刚刚好转,驿站长便向C城邮务局长告假两个月,对谁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堡去的。那个送走明斯基的车夫说,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过,看起来,她倒心甘情愿。
    “说不定,”站长暗自思量,“我会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领回家。”
    心存一线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地,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伍士家里,立即开始寻找女儿。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杰蒙特饭。站长决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进明斯基的前厅,请求通报大人:有个老兵求见。那勤务兵一边擦着上楦头的皮靴,一边说,老爷正在睡觉,十一点以前不会客。站长走了,到了指定的时刻他回来。明斯基本人出来见他,身穿晨袍,头戴鲜红小帽。
    “怎么,老兄?你要干吗?”他问站长。
    老头子心里嘣嘣直跳,泪珠儿往上涌,嗓门发颤,仅仅挤出一句话来:“大人!……请做做好事吧!……”
    明斯基眼风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红了,抓住他的手把他引进书房,随手倒闩门。
    “大人!”站长接着说,“覆水难收,至少,请您把可怜的冬尼娅还给我吧!您把她已玩够了,别毁了她!”
    “我做过的事,你扳不转来了,”年轻人说,神色狼狈,“我在你面前有错,我乐意请原谅。但是,要我离开冬尼娅,你甭想。她会幸福的,我向你发誓。你要她干吗?她爱,她对从前的环境已经厌弃了。不论是你还是她——你们都不要忘记,事情已经发生过。”
    然后,他给站长袖口里塞了点儿东西,打开门,于是站长自己也搞不清不知怎地就到了上。
    他发呆,好久站住不动,后来他发觉袖口里塞了一团纸。他取出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张揉得皱巴巴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他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这是愤怒的眼泪!他把票捏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劲地踩,愤然而去……走了几步,停住脚,想了……再回转身……但钞票已经没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后生,看到他,跳上马车,一屁股坐,对车夫一声喊:“走!”
    站长不去追赶。他决定回到他的驿站去,但他想,动身前他跟可怜的冬尼娅至少总得再一面。为了这事,两天以后他又去明斯基那里。但这一回勤务兵很严厉地对他说,老爷任人也不接见;拿胸膛把他从前厅里顶出来,使劲砰关门,门差点碰了他的鼻子。老头站,站着——只得走!
    就在这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救苦救难大教堂做了祷告,沿着翻砂街走过去。突然,一辆丽的轿车急驰而过,站长认出了车上坐着明斯基。轿车停在一栋三层楼房的大门前,骠骑下车跑上了台阶。一个幸运的念头在站长脑子里一闪。他转过身,走到车夫跟前。
    “这是谁家的马车,老弟?”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
    “正是。”车夫回答,“你要干吗?”
    “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吩咐我送张条子给他的冬尼娅。
    可我记不得他的冬尼娅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第二层。不过,你的条子来迟了,老兄!现在,老爷本人已经在她那儿。”
    “不要紧,”站长说,心悸魄动,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头,“谢谢你的指点,不过,我有我的事情要办。”说了这话,他就走上楼梯。
    门关着。他按了门铃,一颗心沉沉地等了几秒钟。钥匙响了,门对他打开。
    “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住这儿吗?”
    “是这儿,”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站长不答腔,走进客厅。
    “不行!不行!”女仆在后面叫起来,“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
    但站长不听她,一直朝前走。头两间房里很暗,第三间房里有灯。他走到开着的门边,住脚。房间陈设华丽,明斯基坐着在出神。冬尼娅周身珠光宝气,穿着时髦,侧身坐在明基靠椅的扶手上,模样活象个英国马鞍上的女骑士。她情意缠绵,注视着明斯基,撚一绺那乌黑的鬈发缠绕在自己指环闪烁的纤指上。可怜的老站长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竟有般美艳。他情不自禁从一旁欣赏着她。
    “谁呀?”她问,没抬头。
    他还是不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一惊,弯下身去把她抱起,突然,见到老站长站在门口,他便放下冬尼娅,向老人走过,气势汹汹,浑身打战。
    “你要干吗?”他对站长说,咬牙切齿,“你干吗老缠着我?你这土匪!或许,你要杀吗?出去!滚!”一只有劲的手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只一推,他便到了楼梯上。
    老头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状。但是,老头想了想,摆摆手,决心忍吞声算了。两天以后他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旧业。
    “眼看三年了,”最后他说,“我失去了冬尼娅,一个人过活,得不到她的一丝风声、点消息。她活着,还是死了,天晓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种姑娘,她不是头一个,也是末一个,过路浪子拐了去,养一阵子然后扔掉了事。这种傻丫头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罗绮,一眨眼,明日就跟穷光蛋一道去扫街了。我有时想,我的冬尼娅或许已经沦落了,到这点,不由得把心一横,但愿她快点死掉……”
    以上便是我的朋友老站长所说的故事。说这故事的时候,他几次喉口作梗,泣不成声。操起上衣的下摆怆然擦掉泪水,就象是季米特里耶夫①的叙事诗中的那个热心肠的杰连季一样。他掉泪,部分原因倒要怪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滴滴珠儿强烈地感动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老站长,使我久久惦记着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路过××小地方。我记起了我的朋友。我打听到他管理的那个驿站已经撤销。我问:“老站长还在世吗?”没有谁能够肯定回答。我决定去寻访我那熟悉的老地方,租了几匹马到了H村。
    ①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这里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
  那是深秋时节。灰蒙蒙的云层布满天空。冷风从收割了的田野上扑面吹来,刮落枝头的叶和红叶飘飘乱舞。进村时太阳快落山了,我在驿站小屋旁边停车。门厅里(可怜的冬尼曾经在这儿吻过我)走出来一个胖婆娘,她对我的问题回答说:老站长过世快一年了,他先的房子里住下了一个酿酒师傅,她便是那人的老婆。我感到白跑了一趟,并且惋惜白花的七个卢布。
    “他怎么死的?”我问酿酒师傅娘子。
    “喝酒醉死的,老爷!”
    “他埋在哪里?”
    “就在村子边上,挨着他老伴的坟。”
    “带我到他坟上去看看行吗?”
    “干吗不行?喂!万卡!你跟猫崽玩得也够了,来!领这位老爷上坟地去,把站长的坟给他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遍身褴褛的红头发独眼龙小孩跑到我面前,他马上带我去坟地。
    “你认得过世的老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怎么不认得?他教我削哨子。有的时候他从酒店走出来(祝他早进天国!)我们跟在背后,口里叫:‘老爷爷!老爷爷!给几个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老是跟们玩。”
    “过路的旅客记得他吗?”
    “如今旅客少了。陪审官有时也拐弯到这儿来,可他从不问死人。夏天里有个太太来,她问起老站长,也上坟地来看过。”
    “怎么样的太太呢?”我好奇地问。
    “挺好看的一位太太,”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马拉的车来的,带了三个小少爷、一个妈、一只哈巴狗。人家告诉她,老站长死了,她就哭起来,对她的小崽子说:‘你们好生着,我到坟上去一下就来。’我走上前去愿意给她领路,可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们到了坟地,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栅,立了许多十字架,没有一棵树。我生从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砂堆,砂堆上埋了个黑黑的十字架,头钉了个铜圣像。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儿吗?”我问。
    “来过,”万卡回答,“我远远地望着她。她倒下去躺了好久。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神父,给了他钱,坐车就走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
    我也给了这小孩五戈比,不再后悔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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