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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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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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成了他的新邻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贫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人所说的江北佬,从江苏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过,也有一些江北佬住进了楼房。院子里孩子很多,根据住楼房还是住茅房分成了两拨,在住楼房的孩子眼里,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后不久,我便成了住楼房的孩子的头儿。

  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也不想当官,然而,在那个顽童时代,我似乎显示了一种组织的能力。我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建立了一个组织,名称很没有想像力,叫红星组,后来大跃进开始,又赶时髦改为跃进组。组内设常务委员会,我和另五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大孩子为其成员,其中有二人是江北佬的孩子,我当仁不让地做了主任。我这个主任当得很认真,经常在我家召开会议,每一次会议都有议题并且写纪要。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然是怎么玩,怎么玩得更好。玩需要经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出售孩子们感兴趣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有一种名叫天牛的昆虫。于是,我发动我的部下到树林里捕捉天牛,以半价卖给这个老头。就用这样筹集的钱,我们买了象棋之类的玩具,有了一点儿集体财产。我还买了纸张材料,做了一批纸质的军官帽和肩章领章,把我的队伍装备起来。我们常常全副行头地在屋边的空地上游戏,派几个戴纸橄榄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岗,好不威风。这种情形引起了那些野孩子的嫉妒,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和尚道士〃的口号,在我们的游戏地点附近游行。我方骨干中有两兄弟,和尚道士是他俩的绰号。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了,一次他们游行时,我们捉住了一个落伍者,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手写的证件,写着〃取缔和尚道士协会〃的字样。形势紧张了一些天,我不喜欢这种敌对的局面,便出面和他们谈判,提议互不侵犯,很容易就达成了和解。

  我家住在那个大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上初三时,人民广场扩建和整修,那个大院子被拆掉了,我们只得又搬家。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半是我少年时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时候,人民广场一带还很有野趣,到处杂草丛生。在我家对面,横穿广场,是人民公园。我们这些孩子完全不必买门票,因为我们知道公园围墙的什么位置有一个洞,可以让我们的身体自由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伙伴们进到公园里,小心拨开草丛,用手电筒的灯光镇住蟋蟀,然后满载而归。在那个年代,即使像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孩子也能够玩乡下孩子的游戏,比如斗蟋蟀和养蚕。我也是养蚕的爱好者,每年季节一到,小摊上便有幼蚕供应,我就买一些养在纸盒里。伺弄蚕宝宝,给它们换新鲜的桑叶,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身体逐渐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们爬上去吐丝作茧,在这过程中,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其乐无穷。

  我想说的是,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他的职责绝对不是专门做功课,玩理应是他的重要的生活内容。倘若现在我回忆我的初中时光,只能记起我如何用功学习,从来不曾快活地玩过,我该觉得自己有一个多么不幸的少年时代。当然,同时我也是爱读书的,在别的文章中我已经吹嘘过自己在这方面的事迹了,例如拿到小学升初中的准考证后,我立即奔上海图书馆而去,因为这个证件是允许进那里的最低资格证件,又例如在家搬到离学校较远的地方后,我宁愿步行上学,省下车费来买书。孩子的天性一是爱玩,二是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庆幸我这两种天性在初中时代都没有受到压制。让我斗胆说一句狂话:一个孩子如果他的素质足够好,那么,只要你不去压制他的天性,不管他上不上名校,他将来都一定会有出息的。现在我自己有了孩子,在她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我想我不会太看重她能否进入名校,我要努力做到的是,不管她上怎样的学校,务必让她有一个幸福自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保护她的天性不被今日的教育体制损害。

  200210


第一卷 第一百零十一章

  ?城市的颜色……这个题目是对想像力的一个诱惑。如果我是一个中学生,也许我会调动我的全部温情和幻想,给我所生活的城市涂上一种诗意的颜色。可是,我毕竟离那个年龄太远了。

  十七岁的法国诗人兰波,年纪够轻了吧,而且对颜色极其敏感,居然能分辨出法语中五个元音有五种不同的颜色。然而,就在那个年龄,他却看不出巴黎的颜色,所看见的只是:

  所有的情趣都躲进了室内装潢和室外装饰

  ,〃数百万人并不需要相认,他们受着同样的教育,从事同样的职业,也同样衰老。〃那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巴黎,那时巴黎已是世界艺术之都了,但这个早熟的孩子仍嫌巴黎没有个性。我到过今日的巴黎,在我这个俗人眼里,巴黎的个性足以登上世界大都市之榜首。不过,我认为兰波的标准是正确的:城市的颜色在于城市的个性,城市没有个性,颜色就无从谈起。

  我们来到一个城市,感官首先接触的是那里的建筑和环境。某些自然环境的色彩是鲜明的,例如海洋的蓝,森林的绿,沙漠的黄,或者,热带的红,寒带的白。但是,如果用这些自然环境特征代表城市的颜色,仍不免雷同,比如说,世界上有许多城市濒海,它们就都可以称做蓝色城市了。城市的个性更多地体现在建筑的个性上,当然,建筑的个性不限于建筑的风格,其中还凝聚着一个城市的历史、传统和风俗,因而是独特的人文环境的物化形式。这就不得不说到城市保护的老话题了。

  我出生在上海,童年是在城隍庙附近的老城区度过的。在二十世纪前半叶,上海成为中国最西化的都市,一块块租界内兴建了成片的高楼大厦和小洋房。可是,老城区仍保留了下来。低矮的木结构房屋,狭小的天井,没有大马路,只有纵横交错的一条条铺着蜡黄色大鹅卵石的窄巷,这一切会使你觉得不像在大上海,而像在某个江南小镇。你可以说那里是上海的贫民区,但一个开埠以前的上海可能就保藏在那里。现在,在全上海,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条铺着蜡黄色大鹅卵石的老街了。外滩和旧租界的洋楼当然是舍不得拆的,所以,在日新月异的上海新面孔上,人们毕竟还能读出它的殖民地历史。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北京上大学。那时候,城墙已经残破,但所有的城门还在,城里的民居基本上是胡同和四合院。在我的印象里,当年的北京城是秋风落叶下一大片肃穆的青灰色,环抱着中心紫禁城的金黄色琉璃瓦和暗红色宫墙。现在,城墙已经荡然无存,城门也所剩无几,大多数城门成了一个抽象的地名,取而代之的是气势吓人的立交桥。与此相伴随的是,胡同和四合院正在迅速消失。紫禁城虽然安然无恙,但失去了和谐的衬托,在新式高楼的密林里成了一个孤立的存在。

  我不是在怀旧,也丝毫不反对城市的发展。我想说的是,一个城市无论怎样繁华,都不能丢失自己的个性。在今日的西方发达国家,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不但已成共识,而且已成法律。凡是历史悠久的街道和房屋,那里的居民尽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实现现代化,但决不允许对外观做一丝一毫改变。事实证明,只要合理规划,新城区的扩展与老建筑的保护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相映成趣。城市的颜色……这是一个有趣的想像力游戏。我相信,即使同一个有鲜明特色的城市,不同的人对它的颜色也一定会有不同的判断,在其中交织进了自己的经历、性格和心情。但是,前提是这个城市有个性。如果千城一面,都是环城公路、豪华商场、立交桥、酒吧街,都是兰波说的室内装潢和室外装饰,游戏就玩不下去了。

  巴黎的一个普通黄昏,我和一位朋友沿着塞纳河散步,信步走到河面的一座桥上。这座桥叫艺术桥,和塞纳河上的其他许多桥一样古老,兰波一定在上面行走过。桥面用原色的木板铺成,两边是绿色的铁栏杆。我们靠着栏杆,席地而坐,背后波光闪烁,暮霭中屹立着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桥的南端通往著名的法兰西学院。朋友翻看着刚刚买回的画册,突然高兴地指给我看毕沙罗的一幅风景画,画的正是从我们这个位置看到的北岸的景物。在我们近旁,一个姑娘也席地而坐,正在画素描。在我们面前,几个年轻人坐在木条凳上,自得其乐地敲着手鼓。一个姑娘走来,驻足静听良久,上前亲吻那个束着长发的男鼓手,然后平静地离去。又有两个姑娘走来,也和那个鼓手亲吻。这一切似乎很平常,而那个鼓手敲得的确好。倘若当时有人问我,巴黎是什么颜色,我未必能答出来,但是我知道,巴黎是有颜色的,一种非常美丽的颜色。

  200211


第一卷 第一百零十二章

  ?曾有人问我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我的回答是:尊重他人,亲疏随缘。这个回答基本上概括了我对待友谊的态度。

  人在世上是不能没有朋友的。不论天才,还是普通人,没有朋友都会感到孤单和不幸。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也都会有自己的或大或小的朋友圈子。如果一个人活了一辈子连一个朋友也没有,那么,他很可能怪僻得离谱,使得人人只好敬而远之,或者坏得离谱,以至于

  人人侧目。

  不过,一个人又不可能有许多朋友。所谓朋友遍天下,不是一种诗意的夸张,便是一种浅薄的自负。热中于社交的人往往自诩朋友众多,其实他们心里明白,社交场上的主宰绝不是友谊,而是时尚、利益或无聊。真正的友谊是不喧嚣的。根据我的经验,真正的好朋友也不像社交健儿那样频繁相聚。在一切人际关系中,互相尊重是第一美德,而必要的距离又是任何一种尊重的前提。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在交往中,每人所能给予对方的东西,决不可能超出他自己所拥有的。他在对方身上能够看到些什么,大致也取决于他自己拥有些什么。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们身上都有一种直觉,当我们初次与人相识时,只要一开始谈话,就很快能够感觉到彼此是否相投。当两个人的心性非常接近时,或者非常远离时,我们的本能下判断最快,立刻会感到默契或抵牾。对于那些中间状态,我们也许要稍费斟酌,斟酌的快慢是和它们偏向某一端的程度成比例的。这就说明,两个人能否成为朋友,基本上是一件在他们开始交往之前就决定了的事情。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并不是由愿望决定的,而是由有关的人各自的心性及其契合程度决定的。愿望也应该出自心性的认同,超出于此,我们就有理由怀疑那是别有用心,多半有利益方面的动机。利益之交也无可厚非,但双方应该心里明白,最好还摆到桌面上讲明白,千万不要顶着友谊的名义。凡是顶着友谊名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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