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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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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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
  十
  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归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呆在这异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如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没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和街道办事处吗。
  阳春三月,不是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蹚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一天,两个人饭后一同去学校上课,快到学校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一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分,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 想看书来

朝着天堂走(9)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界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荏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张家营去了。
  十一
  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村社会,仅凭借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必然。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四位数以上。如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四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四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而张老师却拿不出被评过模范教师的一纸证明。县城的风光,绝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而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还有情可原,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个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偌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儿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时,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

朝着天堂走(10)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到时候一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十二
  睡醒了,又想起了黄黄去年的一场灾难。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到床头的黄黄,翻身方见黄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在自己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于是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黄招招手。
  黄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趴,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的身子,一摇一晃来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黄的头想,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黄。
  去年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烁照亮许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有几声鸦的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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