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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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三部曲家-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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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响着唤人的声音。男人和女人气咻咻地跑着。 
  “快去看,爷爷要打五爸了!”窗下有一个小孩跑过,遇到一个人迎面走来便站住了,兴奋地说了这句话。这个小孩就是觉群。 
  “那么你跑出去干什么?”问这句话的是觉英。 
  “我去喊六弟来看!……五爸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觉群笑着说,马上跑出去了。 
  “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这句话引动了觉慧的好奇心。他走出房间向堂屋走去。祖父的房门口站了四五个女人,她们正俯着身子从门帘缝里偷看里面。他不愿意夹在她们中间,便又从堂屋走到窗下。石阶上站了许多人在窃听房里的人讲话。 
  还有几个人跪在窗下那两把椅子上,把脸贴着窗纸,从小洞里去窥探里面的动作。 
  没有听见板子的声音,并没有人在挨打。 
  “你这样大个人,女儿也不小了,还不学好!你也不给贞儿留个好榜样!贞儿,你羞他,看他这样不要脸,还配做你的爹!”这是祖父的骂声,觉慧听了忍不住暗笑。 
  老太爷咳了两声嗽,过后静了片刻,忽然又大声骂起来:“这样不要脸的东西!你读书简直读到牛肚皮里头去了!居然做得出这种丑事:把你妻子的首饰也骗去当卖了。我限你三天给我取回来!”他又骂了一些话,最后说:“你这个畜生,我看你自小聪明,对你有些偏爱,想不到你倒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自己说,你哪点对得起我?你欺骗我!我还把你当作好子弟。你,你混账!你还不给我打嘴巴!你自己动手!” 
  “爹,儿子知道错了。请爹饶恕儿子这回初犯,儿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克定做出可怜的声音哀求道。 
  “不,我不饶你!我要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老太爷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于是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开始了,很清脆的,是手打在脸颊上的声音。觉慧受了好奇心的鼓动,便又走进堂屋,到祖父的房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让我看”,就轻轻地推开了弯着身子在门帘缝里张望的淑华,自己靠近门框,注意地看里面。 
  克定身子挺直地跪在那里,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脸颊。他那张白皙的、清秀的长脸被打得通红。他还是不停地打着。他当着妻子和女儿的面做这种动作,自己也感到羞愧。 
  “不要打了!”老太爷吩咐说。克定立刻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我问你,你晓不晓得你吃的、穿的、用的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爷问道。 
  “都是爹给的,”克定回答道。 
  “那么你懂得坐吃山空的话吗?畜生,我一死你靠谁养活?”老太爷越说越气,又吩咐: 
  “再给我打!重重地打!” 
  于是克定的手又举起来打在脸上了。 
  这种屈辱的举动还不能使老太爷满足,老太爷继续骂着,最后又叫克定自己说出来他怎样在三四个月里面结识了几个坏朋友,走上了邪路,跟私娼发生了关系;他又怎样组织了小公馆,怎样骗了妻子的首饰拿去当卖。 
  克定毫不隐瞒地叙说一切,自己骂自己,甚至供出了他的父亲完全不曾疑心到的许多事情。他说他怎样在外面打起父亲的招牌借了许多债,于是欠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一地报出数目来,这里面甚至有赌博上的负债。最后他还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说他做这一切,得到了克安的帮忙,而且克安对这些负债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这倒是老太爷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觉慧意料不到的。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他做着他的父亲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点也不迟疑,虽然事实上他并不相信那个老人的话。在那个顽固的老人的同样的威胁下这两代人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那一个离开了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使得祖父的命令无法执行;这一个却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胆小、虚伪的动作,给许多人供给了嘲笑的资料。觉慧这样想着,不能不为自己的一代人庆幸而且引以为自豪。他想:“这样的人只能够在你们的一代人中间找出来,在我们里面是不会有的。”他掉开头转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这么多的愤,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棒客(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人将来靠什么?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什么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仿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见。他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要留一个,我不要看见你们。”他说完又长叹一声。 
  众人巴不得听见这句话,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从地上起来,轻脚轻手地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陈姨太。 
  老太爷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片刻。他把陈姨太也遣开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没有人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大梦?他又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个家底一天一天地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独。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后的挣扎来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实已经十分明显:这个家庭如今走着下坡的路了。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他自己虽然不愿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无法拦阻。他已经完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骗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连他喜欢的克定也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还有克安。这些人都在做梦啊!高家垮了,他们还会有生路吗?这些败家子坐吃山空,还有什么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梦,可是在梦景实现了以后,他现在得到的却是一个何等空虚的感觉! 
  失望,幻灭,黑暗。他现在衰弱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孤寂。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觉得他不仅丧失了他的骄傲,而且连他所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灭,黑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做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时候即使知道,也太迟了。 
  他的耳边仿佛响着克定夫妇的争吵,他好像又听见许多不调和的吵闹的声音。沈氏满脸眼泪,张开阔嘴说:“请爹给我作主。”克定一边打自己的脸颊一边带可怜相说:“他们都是这样说,我欠的账爹会替我还的。横竖我家是北门的首富,有的是用不完的钱。”他连忙用手蒙住两只耳朵,然而闹声还是不留情地闯进来。他的脑子被这些闹声搅乱了。他想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躲避,但是他试了几次,还用一只手撑着沙发的靠手,才勉强站了起来,而且十分吃力。他向着床走了两步。忽然一阵眼花,房屋开始颠倒地旋转起来,他的身子也不由得不跟着摇晃。于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陈姨太惊慌地尖声唤醒他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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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高老太爷病了。 
  高老太爷在床上呻吟。几个有名的医生请了来,奇怪的药和奇怪的药引一起放在药罐里,熬成了一碗一碗的浓黑的苦水,吞进了老太爷的肚里。一天,两天过去了,医生虽说病不要紧,然而老太爷服了药,病反而加重起来。第三天老太爷忽然坚持不肯服药,后来经过克明和觉新苦劝,才多少喝了一点。克明一连几天坐在家里,陪医生给老太爷看病,照料老太爷吃药,他连律师事务所也不去了。反正那里有书记照料,他已经向书记吩咐过,有事情就请另一位律师陈克家帮忙。克安有时在家写字做诗,有时出去看戏,或者到“金陵高寓”去玩。克定趁着老太爷生病管不到他的时候,整天躲在“金陵高寓”里面打牌,跟女人调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规矩早晚到老太爷的房里问安一次。老太爷的病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大的骚动。人们依旧在笑,在哭,在吵架,在斗争。便是少数因为他的病发愁的人,也以为他的病不要紧,不管他的病势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适当地说,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衰弱。 
  对于老太爷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人们便求助于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实常常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人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他们就会去求神的帮助。这所谓神的帮助并不是像许愿、求签等等那样地简单。它有着很复杂的形式。这些全是由简单的脑筋想出来,而且只有简单的脑筋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都由关心老太爷的陈姨太先后地提出来,得到太太们的拥护,而为那几个所谓“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所主持而奉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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