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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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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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瞟了耀武一眼,那后生胸脯一挺,盯起穗穗,突然狠狠扯开嗓子,撕心撕肺般吼将出来:
  “哎——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船上众汉子拍舷打板,越发起劲地大声应和,荤丑丑的歌子声是那般肆无忌惮,震天价响响透了河面!
  举着手枪,耀武一时间全是尴尬——对方分明硬顶硬不给他台阶下,偏偏青天白日满街人,总不成真的打对方一枪?
  

麻溪铺(7)
跟我龙少爷讲狠,真以为我收拾不得你!耀武牙齿一咬,一把抓住了那根拦路的竹篙,狠狠便是一扭!
  他龙耀武的腕子,那是自小石锁、强弓千百道打熬出来的,麻溪铺镇上出了名的硬扎,楠竹扁担扭得寸断,扳住牛角摔得翻壮牛——他只希望这一下那后生莫撑不住松手,他要当场扭脱这个不晓得地厚天高的角色的手臂才解气!
  他没想到竹篙竟纹丝不动!
  耀武就吃了一惊,就咬牙,再用力。
  那后生的手与竹篙仿佛铁铸的一般!
  眼看耀武瞪眼咬牙已拼出了全力,那后生这才冷嘲嘲地一笑,突然反向一扭。
  耀武就觉得手心里一烫半边身子发麻,一条臂膀骨头都在咔咔响,抓竹篙的手痛得一松,竹篙顿时脱了手。
  扭弯的篙头弹开,正好挂到穗穗腰间系着的银锁,银锁远远飞了出去,跌进了水中。
  “哎,我的锁……”穗穗急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耀武顿时红了脸——妹伢家一辈子就一把银锁,自己讲狠讲不过人家,倒害得人家妹伢甩脱了银锁,这哪里要得?“我……我给你捡回来。”
  他摘下枪,往赵积福手里就一塞。
  “大少爷——”赵积福刚要拦,耀武已纵身跳下了河。
  青岩河水清得能见底,偏偏竹桥底下这一截水流本来就急,河底又尽是几尺深的水草,小小一把银锁落了水,哪里那容易寻得踪影到?
  耀武河边边长大的人,水性自不必说,但连扎几个猛子,仍是两手空空。
  船上那帮汉子们偏还要故意为难,每逢他空起双手浮出水面,起哄的嘲笑声便放肆地响成了一片。
  看看耀武气喘吁吁折腾得够了,那后生这才把竹篙一插,纵身一跃,一条游鱼般消失在水中。
  只一下,他钻出水,手里已举起了亮闪闪的银锁。
  船上、四周顿时一片叫好声!
  叫好声中,他一弹脚游到了桥下。
  穗穗就喊:“还给我!”
  后生举着银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还给你。”
  穗穗说:“我为什么告诉你?”
  那后生居然霸蛮不讲理:“因为我想晓得!”
  这算什么理由,还有脸喊得出口!穗穗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身就走。
  “喂,喂——”那后生这才吆喝着将银锁抛向穗穗:“还给你——”
  接过银锁,穗穗逃也似地跑去。
  身后,是那后生蛮狠狠的叫声:“我告诉你,你跑也跑不脱!我总会晓得你叫什么的!”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凶野野厚皮没脸的歌子声中,载着汉子们的船顺流而去。
  两名团丁手忙脚乱地将耀武拉上了岸。
  抖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望着那一船汉子远去,耀武直气得一肚子火不晓得哪里出:“他娘卖皮的,这帮家伙是哪里钻起来的?”
  赵积福就说:“船里装了龙头,肯定是哪个寨子来赛龙船的。”
  “明天我让他们输得好看!”
  耀武恨恨地叫。
  青溪书院在镇子最北头,小巷深深,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折折,尽头处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竹林,枝叶摇曳间透现一角屋檐,绕过竹林,便可见古旧斑驳的一块门匾挂于正门之上,上面便是老老老瞿先生的“青溪书院”四字手书了。
  ——老老老瞿先生便是麻溪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举人,书院的创始人,老老瞿先生的阿爹,老瞿先生的阿公,如今青溪书院掌院瞿先生的太阿公。
  耀文走上书院台阶的时候,里面正传出学童们清脆的诵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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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8)
耀文便晓得老师正在上《孟子?告子上》,就放轻脚步近前去。
  透过虚掩的书斋门,讲台这面的北墙上,挂着至圣先师的一幅画像,画像也不晓得有了多少年头,黑黄黄被香烟熏得笔迹模糊,上面的孔夫子也就模糊糊愈发显出憨厚与慈祥。耀文便记起小时候每日清晨,先生必点了香烛,领了一众学童向画像作古正经行礼如仪的情景。再凑近,就看见先生背着双手,微眯了眼睛,正随着诵书的节奏,一步一顿地走在满堂学生的课桌之间。
  正在犹豫敲不敲门,突然间耳朵奇痛,一只手从后头捏住了他的耳朵。
  一回头,迎面便是瞿月月鬼精精的一张脸。
  “哎,哎,”耀文又痛又不敢叫出声,只压低了声音喊,“月月,痛啊!”
  瞿月月就一脸得意,越发狠劲地重捏了一下。
  “你还晓得痛?我阿爹上课的时候,还敢去敲门,讨餐板子打你才晓得什么叫痛!”
  瞿月月领着耀文走进瞿家后院的时候,耀文还在捂起耳朵揉个不停。
  他就赶紧声明:“我就是想看看老师。”
  “那也要等下课。我阿爹的规矩,你还不晓得?”月月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子,“站起做什么?还不坐?”
  耀文就赶紧规规矩矩地坐下。
  ——在瞿月月面前,他向来缩手缩脚就同老鼠见了猫。
  青溪书院不收女学生,瞿月月是先生的女儿,也就成了唯一的一个,耀文在书院六年,有四年与她算是同窗师兄妹。
  这师妹便是全体学生们害怕的源头——瞿先生满腹圣贤书读得稳扎扎,一天到黑不苟言笑,偏生一个女儿小小年纪鬼得像个精怪,今天捉了蚱蜢塞进张家伢儿的后颈,明日藏了人家书本让李家伢儿挨先生的板子,尤其是耀文,书读得扎实人生得老实最受瞿先生喜欢,越发成天被她捉弄,偏还不敢出声——她到底是老师的女儿,吃了亏耀文也只好忍,忍来忍去就如老鼠见了猫般怕了她。
  那时节书院里只有耀武一个,是反过来让月月吓心吓胆怕得要死的——他懵天黑地惯了的角色,又皮粗肉厚不怕老师的板子,起初月月入学时,还想起去撩拨这个学问最差、年纪又最大的师兄,结果被他今天书包里撒泡骚尿,明日课桌里塞条活蛇,扎实整哭过几回,后来便再不敢沾他的边,见了他反成了老鼠见猫。耀文也就惯常拿了哥哥做挡箭牌。可惜耀武自己不长进,一年年读书不进,末了被先生赶回了家,留下耀文在书院,就更成了月月报复的对象。
  一晃眼如今五六年,耀文早已离了书院进了县城,月月也一日日花朵般长起来,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早已脱了当年的童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做了端庄贤淑的闺秀状,唯有碰上耀文逢年过节回来看望老师,才会收了人前的那份作古正经,放肆出几分往昔的刁钻任性来。
  今天也一样,耀文刚一坐定,她便往石桌上一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凑上前来。
  耀文就有些心虚:“你看我干什么?”
  月月讲:“你这只耳朵上,少样东西吧?”
  耀文赶紧捂住耳朵,生怕捂慢了耳朵又要受苦:“少了什么?”
  “你不是比我大两岁么?过端午节回竿子营,你讲你少了什么?”
  耀文这才明白她什么意思:“哦,我……我摘了。”
  月月就鬼精精地笑:“怎么,不愿意戴耳环?嫌难看啊?我可提醒你,男人不戴耳环,在竿子营可娶不到老婆哦。”
  耀文就红了脸:“谁说我要娶……娶老婆……”
  月月讲明天可是端午节,那么多妹伢来拜梯玛,你巴巴地跑回来,不为了相妹子,还能为了什么?
  “你讲些什么呢?我……我才不会呢……”耀文赶紧分辩,“什么拜梯玛呀,赛龙船呀,这些旧习俗早就该被淘汰了,反正我没兴趣。”
  “哟哟哟哟,县城里读了高中了,长学问了,了不起了,看不上竿子营的妹伢了,是不?”月月就一脸夸张地数落。
  

麻溪铺(9)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
  耀文正脸红红地不晓得如何应付她,院门口恰恰传来了一个声音:“表姐。”
  两个人一回头,月月一下便蹦了起来:“穗穗!”
  站在院门口的,正是系着银锁、一身绣凤五叠裙的穗穗。
  “穗穗,进来呀进来呀。”扯了穗穗的手,月月兴高采烈,一面便介绍,“哦,这是龙耀文,我阿爹以前最喜欢的学生,现在了不得,是县城里的洋学生了。”又冲耀文,“这是我表妹,田穗穗。”
  耀文就赶紧站起,伸出手:“你好。”
  停了一阵,却见穗穗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满脸茫然,这才想起这礼节原不适合竿子营,僵了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衣襟角上擦着:“哦,那个……你请坐。”
  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怎么那么没用,怎么那么笨拙?
  从见到穗穗的第一眼起,他就似乎连手脚都已不知该往哪里放……
  麻溪铺家家户户冒起炊烟捡场做中饭的时分,瞿先生散学进了家门,与穗穗、耀文略打过招呼,先径直入内室换了衣服。
  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入书院上讲台,必是一身竹布长衫干干净净,脚下千层底布鞋纤尘不染,以示礼教斯文,师道尊严;但只要进了家门,头一件事便要换上粗布短襟、麻头草鞋,除了瘦干干脸上那副一年四季架起的近视眼镜,便再寻不见一点掌院先生的威仪,整个人全然与山间乡农无异。
  但瞿先生在竿子营的人望,却不能用这外表衡量——瞿氏一门家风淳厚耕读传承一代代君子正人,屋无余财两袖清风唯凭青灯古卷传道授业、后院瓜菜自耕自足,竿子营但凡认得几个字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瞿家的学生:学读书认字还在其次,瞿先生看重的,是忠孝仁义礼智廉耻,明理在主,读书在次,如此道德文章代代熏陶,一代代瞿家先生在竿子营,也便成了活着的文曲星,莫讲一般人,便是龙府太爷见了,也向来要礼让三分。
  等换过布襟草鞋,在院子里坐下,跟穗穗问明了田伏秋随后就会到,瞿先生话锋一转,便向耀文打听起了他关心的大事:
  “外间如今战况如何?”
  于是穗穗就从那个洋学生龙耀文嘴里,听到了一大堆新鲜的地方、新鲜的事情:什么什么武汉、什么什么广州去年已经失了守,什么华北、什么华南都已沦陷,什么“焦土抗战”一把火烧光了省城长沙,还有什么国民政府,什么姓蒋姓汪的大角色,去了什么重庆后方……总之样样都是她听不明白的新鲜名堂。
  还有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崭新名词,不停地在洋学生的话里出现。
  那个新名词三个字,叫做“日本人”。
  她想这个新名堂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每每出现这三个字,舅舅脸上就会硬绷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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