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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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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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更深刻而不是更严酷。我们不必承担您们那个时候的许多艰险,却必须回答您们
那个时代所未能回答的许多问题。您已经老了,爷爷,今后的几十年是我们这一代
人的事情。但是请您放心,哪怕整个年轻一代都被重新卷入这种事业中去了,我也
不会重复您的过去。琛琛也不会。因为这条道路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教训实在太惨
重了。爷爷,我不认为我在思想上可以达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境界,所以我对自己的
局限性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书并不全是济世的良药。这个世
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
中。而发现和追求这些希望,也是全人类自己的事情。我读书,是为了使自己的思
想和行为更合理,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坚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强加到别人的意志和
心愿上。”
    楚轩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孩子,真能这样,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轩吾是一个深刻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一种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与他那段罪
孽深重的政治历史的尖锐对立。过去,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无法调合的。甚至
在抄家的时候,当我听完了他那充满痛悔之情的回忆以后,我仍然认为。不管这些
==将领后来变得怎样,当初在卷入那场毁灭了数百万人生命财产的罪恶事实的
时候,他们只能是一群恶魔。然而现在,这善与恶的一向鲜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
糊了。难道一个人犯了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
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不错,楚轩吾曾经陷入一场丧尽天良的屠戮杀伐,然而这一切
井不是他的本意一。命运捉弄了他。现在,他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
的严厉遣责下陷入了永无穷尽的终天遗恨之中吗?他对南珊的那些教导和告诫,究
竟有多少是这个少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呢?那实在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痛苦的流露
和表白。那么,这个人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人们去抚慰和同情吗?他过去的痛苦经历
难道就应该永远成为他洗刷不尽的耻辱,从而可以不时地被人们翻出来,作为对他
和他的亲族施加强暴和迫害的理由吗?如果天理果真如此,它将显得多么无情!然
而我们还是把他的家抄了。
    现在,面对楚轩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说不尽的惭愧。我开始意识到,那
次抄家,早已使红卫兵丢尽了脸,而我们投身的这场文化革命,也必将因此而在历
史面前无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后我与父亲的那次谈话……

    “爸爸,我们把楚轩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终于说出了这件
事。
    “谁?”父亲猛地一问。
    “楚轩吾,您们在淮东俘虏的那个==军长。”
    “胡说。他不是俘虏,他是==方面的投诚人员。”他放下文件,断然否定
了我们的说法。父亲显然还不了解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向我问道:“你们为
什么要抄他的家?”
    “这是首都红卫兵自己决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们都搞了些什么人?”
    “学术权威,==党派,宗教人士,还有华侨,资本家和小业主,很多。国民
党人员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你们哪天去的楚军长家?”
    “上星期四。”
    于是我开始向他详述那次抄家和审问的始末。他一语不发地听着,神情显得严
肃而焦躁。当我把红卫兵的种种行动也都向他介绍了以后,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
屋中不安地来回踱着。我一直讲到家里的电灯全部亮了的时候,并把楚轩吾的审讯
记录也拿给他看了。
    父亲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灯前,沉默不语。我完全没有料到楚轩吾的事情竟
会引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们默默地相对而坐了很久。当我不得不提醒他母亲正
在叫我们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将手放在楚轩吾的交代材料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
然后用极为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们的行为,使我没有脸面再去见这个人!……”
    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
讲的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方
面人员的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
兵员、装备、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
一目的,却必须进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
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厮杀了半辈子的人。
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
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
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对==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
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
早年投身于旧==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却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整整
三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辗转歧途,几浮几沉,在北洋==和==军中备受排
挤、压抑。碾庄一战,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时刻。仅仅由于侥幸未死,才得以明白
了许多事情,并做出了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父亲感叹道:楚轩吾在军事学术上很有
造诣,尤其长于野战。在一系列国内政治问题上也颇有见地,可惜在旧军队中不得
其用。父亲说,他当时曾向楚轩吾明确声明:在==的领导之下,他造福国民的
愿望绝不会再一次落空。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楚轩吾一家人现在又处在这样动荡
的命运中,并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后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样一个搞法子,你们到底弄明白了没有?”父亲满腹疑虑
地这样问我,“你们红卫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去抄楚轩吾这样
的人的家,怕是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硬逼人家走两条路;
一条是重新走向反动,一条就只好走向死亡么!这怎么行呢?他早就不是我们革命
的对象了么!——赶快刹车!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场了!”父亲把手在空中
一挥,神色沉重地说出了这句告诫。
    我们谈到很晚很晚。临睡前,他又详细问到了楚轩吾家中还有些什么亲属,并
记下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许多事
情怕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然而三个月后,连他也因卷入所谓“华野山头集团”
而受到长达两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适当的时候”——这句耽误了许多重要事情的
话,终于使这次拜访成了一件再也无法实现的憾事。而我与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宝
贵的见面机会,也因此而失去了……

    可是正当我再一次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尽的时候,南珊却在突然之间说出了我
简直难以相信的话。她把我对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本来,她已经完满地回答了楚轩吾提出的问题,并且令这位生活的严师深为满
意。然而南珊却象是面对着一个更加尊严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竟以
极平静的声音自语似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时
候,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使我非常感激。这力量是伟大而神秘的。有人说,
那是。一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
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怀疑我的生命和
命运都受过他仁慈的扶助。因此,尽管我不可能见到他,但是我依恋他,假如他真
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
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
    老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你看了什么书!……”
    楚轩吾也在突然之间疑惑了:“孩子,你说的是谁?什么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脸,但是我想象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赞美耶和华吗?”
    “是的,耶和华。我深深地爱着他。”
    南珊在突然之间向爷爷披露了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这秘密使楚轩吾和
他的夫人对外孙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惊呆了。
    南珊说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这是些多么复杂的概念。耶和华,这是个
多么虚幻的神灵!我怎么能想象,南珊竟会向它去寻找心灵的寄托。这是令我震惊
的,一个善良的少女。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
为了使自己的心灵获得安宁的气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谬的传说启示下为自己创造了,
不,是为自己虑构了这座神圣的殿堂和这位仁慈的永恒主宰。是他创造了她,还是
她创造了他,她从此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辩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象人类在上万
年的宗教中从来也没有讲清楚过一样。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我们的语言中上帝与魔鬼是同义语,尽管我从党那
里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这个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却不会使我产生
一丝一毫的恶感和虚伪感。不,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实的。我好象突然发现,
她的心灵越往深处就越广大得不可思议。在那冰清玉洁的心中,蕴藏着多少丰富的
知识,在这些知识的底层,又贯穿着多么深沉的哲理。而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着
这样一座整个人间,乃至整个宇宙都不能容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楚轩吾充满疑虑地说道:“但是,孩子,这一切并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失望的声音肯定了爷爷的话:“是的,这一切并不存
在……他也并不存在。”
    再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轩吾才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客厅中的景象:一个朴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
书架前,怀着肃穆的心在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中记载着人类被用六天时间创
造出来的历史,然后是乐园、洪水、方舟……那上面说,宇宙间这一切的主宰,就
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伟大长者……
    突然,这间古朴的客厅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那个苍白惨淡的
少女站在嗡嗡作响的曰光灯下,默默地低着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严厉的红卫兵,
那个叫做李淮平的红卫兵头头,紧紧地盯着她,正无情地斥骂道:
    “……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里充满了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和
污泥浊水!……你们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狗崽子……!听到没有?”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同时一颗泪珠,沉重地滚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尘蒙蒙的地板
上。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的话却象是用刀子写的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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