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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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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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扶住的,显然是一位久居深山的老人。他红铜般的脸上刻满皱纹,气色非常
刚健。那灰杂的浓眉,深邃的目光,安详的神色,以及一捋触胸的银须,都使人不
禁谓然生敬。
    “头回上山吧?年轻人。”一个长者和蔼的声音在我面前浑然响起。
    “是的。”
    “海边来的吗?”
    “对。”
    “单身进山,可是寂寞哟!”
    “正想和您结个伴呢,可以么?”我尊敬地将手中的竹杖递过去:“山路陡,
用这个吧!”
    老人微笑着接过竹杖,用力在地上顿了顿,它显得十分结实。“很好。”他称
赞了一句,随即招呼了声“走吧!”便继续向上走去。
    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对于我的帮助和敬意并没有表示丝毫的谢意与谦让。但
他却用一种对于晚辈来说是非常亲切的邀请抚慰了我的心。
    我们就这样结识了。
    “您多大年岁啦?”我一边跟上,一边与他攀谈了起来。
    “七十七啦!”老人执杖健步而行。
    “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祖籍广东。”
    我着实有些吃惊:“广东!您怎么定居在山东了?”
    他捋着胡须笑笑,并不正面回答:“广东是东,山东也是东。总之还没到西去
的时候哪!”
    我被老人的开朗逗得大笑起来:“老人家,您可真有意思!——您是住在山上
的吧?”
    “对。”
    “全家都在上面吗?”
    “不,”老人摇摇头,“我是个孤身。”
    “那您靠谁来养活呢?”
    “养活?”他爽朗一笑:“我自己有工作。我管理着山上的古迹,有时做做导
游,领取我自己的工资。年轻人,与我这个老泰山一起行走,不会寂寞的。”
    “如果您肯带我上山,那不是我三生有幸,也算我一时造化呢!”
    我们又一齐大笑起来。
    的确。认识这样一位引路的老人真是太可庆幸的事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初上泰
山的人来说,还可以再希冀什么呢?果然,老人的风土知识很快就使我感到不虚此
行。
    一路上,他不断地指点出一处处古迹,告诉我关于它们的故事和传说,有时还
发一番长者的议论。而在他的谈吐中融汇行一种很高的技巧,往往他优哉游哉地走
着,趣味横生地讲着那些传说的始末。可是我正听得出神,他便会停住脚步,信手
一指,那处古迹已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象他变出来的一样。这位常年的职业导
游者,以他出神入化的精采介绍,好几次把我惊奇得差点叫起来。听着他的介绍,
泰山在我心中渐渐已不是一座高山,而是一部历史和神话了。
    我跟着这位在山道上扶仗而行的老人往上登临,他久居在这名山大川中,深知
那些古老传说的来龙去脉,但他绝不以浮光掠影的传说来夸诞称奇。他象一位古朴
的乡间学者,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古迹中严肃地分辨历史的真伪,又象是一位深
沉的哲学家,从简洁而深刻的语言来解释它们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我开始意识到虽
然泰山有不少东西实际上很肤浅,但是我在回马岭邂逅相遇的这位老人,却实在是
有些深不可测。
    中午时分,我们登上了中天门,在这里,我弄明白了老人的真实身分。
    所谓中天门,是一座字迹斑驱的石牌坊。这座牌坊凌驾在山道上,正好将由岱
宗坊到南天门的全程分为两半。由此上行,我们还得走相同的路程才能到达岱顶。
    就在离中天门不远的地方,座浇着一幢浅绿色的现代式建筑物。在那装饰着白
色线条的宽阔墙壁上,镶嵌着一排巨大的玻璃窗。通亮的大厅中,影影绰绰地坐着
一些休息的游客。
    我和老人踏上光滑的水磨石台阶,推开写有“中天门茶厅”的弹簧玻璃门,穿
过饮食大厅来到阳台上。在凉风习习的荫棚下,许多游人散坐在大理石面的简易铁
桌旁,一边喝茶和谈笑,一边欣赏着广阔的原野景色。
    我为老人要了壶绿茶和几样点心,自己则要了杯很浓的咖啡,拣了一张空桌一
同坐下,一种安稳舒适的感觉,使我顿时感到已经很累了。
    现在,整个齐鲁大平原就铺展在我们的脚下,从阳台向群山外面望去,黄绿相
间的颜色,把大地装饰成一块鲜艳的巨幅地毯,从山脚一直铺到摇远的地平线,我
们坐在这和白云一样高的地方向广阔的天空平视,万里云朵就象是停泊在远近海面
上的无数巨大的白色军舰。
    我取出烟。敬给老人一支。
    “不会,”他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吸吧。”
    “您的生活真是太简朴了。在您这样的高龄,正该享享晚福,您连烟都不吸。”
    “身心清净,自然众苦皆消。”老人随口应道。
    “是啊,生活清苦一些,于身于心都有禅益。”我表示赞同。
    “不,你听错了。清即不苦,苦即非清;清而不苦,何谓清苦?我是说:身心
清净,众苦自消。”
    我有些疑惑起来:“那到是,苦谁都难免,心清原是紧要的……”
    “是呵,”老人呷下一口茶:“古人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
物,何必惹尘埃。话虽玄奥,终有透解,无奈世中我不肯深思!”
    我心中吃了一惊,这是四句唐时流传极广的佛偈。我心中疑惑了一下,顿时明
白了八九分,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
    他深邃的目光正远望着群山,银须在高风中拂动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转过脸来慈详地看着我:“想不到吧,年轻人,我是山上的住持和尚。”
    我惊呆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和尚。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这些在人间传播迷
信和膜拜事佛的人就已经销声匿迹了,仅仅是在成年以后,由于阅读了一些哲学和
历史,才使我了解了一些古典的佛教理论。因此,那此虔诚和僧侣在我看来就象佛
教本身一样的古老和神秘。现在,当我突然知道一位真正的和尚竟正坐在我的面前,
并且已经和我同行了这样久,那种神异怪诞的感觉马上就这样近地笼罩了我的每一
根神经,使我愕然了。
    他看出了我的激动:“怎么样: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吧,海军同志?”
    “那、那当然太好啦!”我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早已是又惊又喜,差点把咖
啡都打翻。
    这可是一次真正的奇遇。刚才,我们是一个海军军官与一个深山老者在林中结
伴而行;而现在,是一个==员和一个佛教信徒在倾心交谈。这使我感到异常兴
奋、新鲜。
    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我才从长老的言谈举止中,处处都看出他出家人的本色。
    “山上的供奉神师佛祖还在么?”我关心着泰山的全部古迹。
    “依然如故。”长老回答。
    “还举行佛事?”
    “云寂香消。”
    “大部分僧侣都还俗了吧?”
    “落叶归根么。”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那您为什么留下了呢?”
    “佛不弃我,我不弃佛,”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青灯古佛,经幢宝卷,我
已经相守多年了。”
    老人年事已高,不会再放弃他多年的信仰,他对佛教已经一往情深,肯定会抱
守着这些陈旧的信条去颐养天年的。这种固执的迷信与他那明达哲理和风度是多么
的矛盾啊!
    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我们已经就古代哲学中许多高深莫测的东西谈了许多,
老人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我们从宋明理学谈到魏晋的玄学,从印度的婆罗门谈到
曰本的禅宗,从欧洲的现代科技谈到清代的孝据学术。他的话不少我都难以接受和
理解,但那些玄奥精深的思想却发人深省。
    “那么,究竟什么是哲学呢?”在推开门步下茶厅台阶的时候,我开始就我曾
经百思不解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我已经看出来,这位久居深山的老僧有许多博大
精深的学识和思想。
    长老在和煦的东南风中踏上了山道:“你想要一个准确的定义,是吗?可是这
不可能,因为它太广泛了,它囊括了天地今古,神界人间,从宇宙讲到原质,从天
下讲到人心,几乎无所不包,然而历来的哲学家,虽然他们的著述浩如烟海,却从
来没有一个人能给哲学本身下一个定义。”
    我们转过山麓,向更高的深山前进。
    “真可惜!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至今也搞不清。虽然哲学书着实看了不
少。”
    老人不在意地笑笑:“其实叫我说,哲学一词实在是定名不确。在古代,哲、
知、智为同一词源,所以当初西学输入的时候,何妨叫做知学或智学?何况前辈的
哲学家们正是专门以逞智为能事,以致知为鼓吹的。他们想人之不能想,说人之不
能说……”
    “所以,他们便能知人之不能知。”
    “哪里!”长老轻蔑地一挥手:“此辈道地是愚人自欺。其求知也,非即知也。
哲学家的求知术,无非思辨而已。然而这并不可靠,可靠的是科学家的观察,所以
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要待道尔顿来证实,而托勒密的宇宙体系由哥白尼所推翻,泰
勒斯说万物皆成于水,科学家知他是无稽之谈,柏拉图设计了“理想国”,政治家
知他是痴人说梦。然而古代人科技毕竟贫弱,观察无由,也只好靠思辨,所以一部
哲学史,不过是古人对世界本质所进行的不断猜测的集大成。自然科学一旦兴起,
便是这种古典哲学的衰落。”
    “为什么又兴起了现代哲学呢?”
    “因为自然科学的领域毕竟有限,它不能回答人们对社会提出的问题。现代哲
学的兴趣主要在这里,不过哲学至此早已面目全非了。”
    长老投给了我一束思想的火花,它在我的脑海中熊熊燃烧了起来:“您是不是
说,哲学仅仅是一种古老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思辨,是虚致,而科学则是一种
现代的思想方法,它的特点是观察,是实求?您是不是认为,用思辨得到的真理并
不可靠,只有被观察证实的真理才可靠?您是不是断定,哲学的立足之地仅仅是科
学目力所未及的地方。一旦科学的目力所及,哲学便会销声匿迹。因而哲学终将被
曰益发展的科学彻底代替?”
    “你讲得太混乱了,不必讲什么虚致、实求,如果一定要打譬方,可以说哲学
是想,科学是看,所以科学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用哲学去推测。你说的也不完全对,
科学真实,然而有限;哲学朦胧,然而广大。既然科学的力量永远有限,它也就永
远不能彻底取代哲学。虽然人类受到它不少愚弄……”
    长老的话使我陷入一片沉思。他虽然言辞古奥,讲的却尽是我从未听过的崭新
的思想。他似很脱俗,然而思路严谨,条理分明,绝然未脱世间的学者风范。他通
哲理,也重科学,然而笃信的却是宗教。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在这样一个人的
身上,何以竟能统一起这样多的矛盾?
    山道向直插云天的高峰延伸上去,我们在山道紧贴山麓向右强烈曲折的端角处
站住了。在我们面前,一块尖利的怪石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兀立在山道边缘,俯临
着低回的山谷。怪石上,赫然镌刻着三个朱红大字:斩云剑。就在这里,我差点冒
犯了长老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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