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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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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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身体便迅速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
会使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
危险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
间,我只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
上一根粗壮的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
了那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
面的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
命的“单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
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
又攀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
从一种多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
似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
了手上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
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
“啊,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
久,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
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
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
到又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
么东西。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
远一点我就完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
挣扎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
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
去的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
兽。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
常深的印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
中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
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
相交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
后,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
了你。”
    “哪里,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说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作声。所以我想道个歉就换个地方。想不到刚说了几句话
你就摔下去了。”
    我们又笑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着
我的回答。似乎我只要说一声“算啦,没事”,她马上就会很礼貌地告辞走掉,从
此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这时,她的出现却早已给这片树林带来了一种动
人的气息。这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这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此强烈地影响
着我的心,使我无论是在与她谈笑还是对她假装生气的时候,都怀着一种从未有过
的隐隐的激动和欢乐。这种复杂的感觉和心情,在我心中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极
力想去遮挡她告辞的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这样快就悠然离去。可是,我能说什
么呢?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声?都随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么啦?”
    “热闹了这么半天,你还能看书?”
    “真是,我也没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温习外语吗?”
    “我在看课外书,瞎翻。你呢?”
    “我也是,温不温都行。”
    “那干脆谁都别温了呗!”
    这实际上已经是友好的邀请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征询的眼睛看着我,显然很
愿意用聊聊天来消磨这剩下的时间。于是我把课本往书包中一塞,又象赶走什么似
地把手一挥:
    “对,谁也不温了!”
    至此,我们已经获得了充分的谅解,并从心底深处感到在一起谈一谈是件很愉
快的事。最初的对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这样,在这片春光明媚的树林中,在这座
古老的高台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课,忘掉了父亲的责备,忘掉了世界上正在发生
的一切事情,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开始了长谈……
    “你也在念外文?”现在,她也坐在了石栏杆上。舒适地靠在雕有小狮子的柱
子上。她一只脚低垂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勾在它膝盖后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
石兽背上的情景。
    “对,我在念俄语。”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念得不太好。”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批评起人来一点弯子也不绕。
我不觉有些不自在。
    “这我承认。不过我下定了决心不学好它。”
    “为什么?”她对这样的决心显然大为惊讶。
    “不为什么,就因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学俄文的,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刚才
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轰她走的那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反正那些干巴巴的单词真要了我的命。发音又
那么难听,读得人舌头都转筋了。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俄语是猪话,是赶猪的和猪
说的话。”我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快活地报复起俄语来。
    “瞎说!”她气愤得叫起来,连身子都跟着一动。我真怕她会掉下去。可她却
坐得很稳。“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没有?那你去读读吧,你去读读那是什么话吧!
我想你会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没读过。但我绝不会入迷,更不会神魂颠倒”
    “那么,你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吗?”
    “金鱼和渔夫?”我想起来,这童话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认,那的确十
分迷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语。”我争辩道。
    “是故事,也是俄语。”她不容争辩地肯定了这个结论。她用这样认真的努力
来捍卫这样一个题目,使我觉得她简直有些可笑。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丰厚的外
文知识彻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脸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始用流利的俄文为我背诵这首著名的长诗。这个
外文造诣相当深的女孩子在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时,神情非常的专注和严肃,仿佛
她注视的不是一片空旷的树林,而是那部俄国童话的一幕幕场景。我静静地听着。
虽然我不能全部听懂。但那铿锵的节奏和鲜明的韵脚,却在我的听觉上造成了强烈
的乐感。我清清楚楚地听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主角的对话:一个是那条美丽的金鱼,
一个就是那位诚实而懦弱的老渔夫。她胸膛深处那感情的回声,将我的心深深地打
动了。
    “……于是渔夫走向大海。看见海面滚动着黑色的波涛。激怒的海浪在奔驰着,
咆哮着。他开始呼唤。金鱼向他游来,问道:‘您还要什么,老爹爹?’‘鱼姑娘,
做做好事吧。我怎样才能对付那该死的婆娘?她不愿再做地上的女皇,她要做海上
的女霸王,要您亲自在海上将她侍奉……’金鱼什么也不再讲,她转身游进深深的
大海,尾巴在水中轻轻一摇……”
    她译出了这些诗句。我知道,这一幕已经接近那条金鱼一去不复返的尾声了。
    这些诗句,在我面前展开了这部童话的奇丽场面:大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海
面上翻涌着深蓝色的波涛;海底,是雄伟水宫的尖顶,而在晶莹透澈的海水中,游
动着那条美丽而神奇的小金鱼。……突然,白浪滔天的海面上乌云密布,沙滩上,
就孤立着那架先后变成过漂亮的木房、富丽的庄园、雄伟的城堡和金碧辉煌的宫殿
的小泥棚……
    直到现在,我好象才领悟过来,俄语,它根本就不是中学课本中的那些枯燥乏
味的东西。在那广阔的俄罗斯的土地上,它为那个民族哺育了多么富丽堂皇的文学
啊!
    我望着这个我后来永远也没能完全了解的女孩子,深深地折服了。
    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出来,她完全不是一个泼辣尖刻的女孩子。她大胆,但
这大胆是为一种想了解对方的好奇心所驱使;她活跃,这活跃也同样是受到一种想
和对方保持融洽关系的愿望的鼓舞。而一旦两相投契,她就会向更深的了解来发展
她和你的关系。这时,她听你讲话时会很认真。思索你的问题也会很深沉,而当她
自己说的时候,尽管坦率而轻松,但神态中仍会隐隐保持着所有女孩子都会有的那
种拘谨。我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后面去仔细地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用我一颗少
年的心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和我见过的一切女孩子都不同。她的学识,她
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丰满、充沛得多!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童话世界,迅速回到了我几乎已经忘掉的话
题上:
    “这难道不是一种最美的语言吗?你们却说它是猪话!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
男孩子对什么东西如果不满意,为什么马上就会说出一些那样难听的话来呢?”
    想起刚才的事,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骂人在我们简直是家常便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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