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前为蒋介石保住了面子。因为他并未完全覆灭。否则的话,他最后的败亡对整个华
东战场的影响将是无法估量的。但是,当战斗打到最后一天时,连他也坚持不住了。
    十一月二十一曰,天空飘起大雪。天刚亮,解放军便开始以猛烈的炮火向我们
阵地倾泄炮弹。攻击的浪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扑上我们最后的几道防线。形势急转
直下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我们的西面和西南方向,杜聿明带着李弥、邱清泉和黄
维三个兵团拼命赶来。先头部队已经打到离碾庄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了。邱清泉的
第二兵团和李弥的第十三兵团正与中原野战军的四个阻击纵队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这一天飞机也来得特别多,炸弹和凝固汽油弹倾泻在战场上,到处烧成一片焦
土和火海!
    但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和黄伯韬完全绝望了:我们的残余兵力已经只剩下五千
多人,指挥体系也破坏殆尽。这样的力量除了勉强招架一下,任何反击的能力也没
有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这次大战从一开始,双方就投入
了几十个军的兵力,而我们在这铁锤与铁砧的撞击之中正首当其冲。这种战争的规
模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现在,在几千平方米的阵地之内,每一个仓促掘成的战壕
和弹坑中都挤满了人和死尸。每一颗炮弹下来,都会飞起一片残肢断臂。在这样的
战场上,除了死和降,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解放军的阵地上开始响起广播。他们点着黄伯韬和我的名字,反复陈说利害,
指明出路。他们大声警告说:杜聿明集团和黄维兵团均被中极野战军顽强地阻截在
战场以外的地方,任何待援的希望都是没有的,因为解放军彻底结束我们的顽抗只
在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黄伯韬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镇静。他象一头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
披着军大衣在深沟中转来转去。不许任何人向他转达解放军的劝告和递送打到阵地
上来的传单。
    但就在这时。突然从我身后冲出一个军官。他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在黄伯韬脚下,
抱住他的腿大叫道:“司令!仗打到这种地步,不能再叫弟兄们白白送死了!总统
无能,不该叫士兵们丧命!黄司令!黄公!几千条性命在你手里,不能再抵抗了!
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我大吃一惊: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楚定飞!十几天的激战中,他
一直在阵前厮杀。想不到却在这个关头闯回到司令部来了。此刻,他满身是泥和血。
也不知道是他负了伤,还是从死人身上沾的。
    “什么!”黄伯韬瞪着充血的眼睛,暴跳起来,劈胸抓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抱起
来,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你大胆!临阵畏缩者杀无赦,不知道吗?你敢抗颜违命!
你敢阵前请降!你敢亵渎总统!该死的——来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应声而来。我的儿子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定飞的行为在黄
伯韬面前是难以饶恕的。
    黄伯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咆哮着要枪毙我的儿子,但是被副官们拼命劝
住了。
    这时,一个参谋钻进来递给我一份电报。我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潦草地注译着:
    “总统飞临战场上空。”
    我无言地将电报递给了黄伯韬。他看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蒋介石的飞
机盘旋了几周,并未与地面通话,便向西远去了。
    “是否转达全军?”我问。
    “不必了。”黄伯韬咬着牙长叹了声,将电报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个通讯参谋把一份电报递给黄伯韬。黄伯韬匆匆看完,竟望天空
失声痛哭起来。他捂住泪脸将电报递给我:
    “楚兄,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总统手谕:杜部已火速驰援,务必坚守至一兵
一卒,有动摇军心者,就地处决!”
    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韬的声音才把我从呆滞中惊醒过来:“执行吧。”
    我唯一的儿子,兵团情报处参谋,这个魁梧健壮的年轻人,正垂手直立在我们
面前,身后站着宪兵。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爸爸,仗打成这样,是全体军官的耻辱。我劝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认为叫
幸存的士兵徒死无益!屠戮无幸谁无怜愍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
也是早已决心伏法了。”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去了。告诉姐姐,来曰方长,你
们好自为之!”
    子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抱住定飞,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骂道:“阿弟,你
糊涂!你犯禁逞死,难道叫老夫人泣血终生吗?”他一把扭住定飞:“你给我向黄
司令跪下求饶!”
    定飞早已异常镇静。他推开子明,冷冷地说道“杀我者,不是司令,而是总统。
谁求情也无济于事,又何必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于军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
黄公,孩子去了。望你们以士兵为念!”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
去,宪兵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后传来两声枪响。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掩蔽部中一片叹息之声。
    黄伯韬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可怕。好久,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箱子
上,抱头大哭道:“该死啊,该死!……我从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爱!
想不到……”
    他的身体在痛哭中痉挛着。突然,他的猛地扑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电报,几把
便撕了个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铺天盖地地打到我们头上,子弹刮风般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冲
锋的呐喊象海啸一般涌上来,阵地争夺战正在我们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进行。掩蔽部
里的高级军官和副官们已经开始悄悄溜掉了。
    黄伯韬叫过我的女婿,咬着牙说:“定飞不肖,败坏了忠烈家风。现在我要你
为楚门将功补过:我给你最后一个连,你敢不敢冲出重围?”
    子明是黄伯韬的机要参谋。这个文弱书生,此刻也象一头困住的狼一样,戴着
钢盔,倒提着卡宾枪,卷袖敝怀地立在黄伯韬面前:“愿拼死一用!”
    黄伯韬紧紧盯着他:“如能冲出重围。就告诉杜长官和刘总,说伯韬待援不及,
杀身殉国了!”
    子明毕恭毕敬地向黄伯韬敬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含泪转向我:“岳父,您还有
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还,于是说:“你自顾去吧,不可鲁莽!如果你有幸突围,
就告诉夫人和雨蝉不要以我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说!……”
    子明跪下,只说了句:“岳父大人千万珍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顿足催促他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军机要紧,你去吧,快去吧!”
    他这才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掩蔽部。
    黄伯韬把勉强调集到的六十多个下级军官和宪兵全部交给他,命令他们隐蔽在
高坡后面。当解放军的冲锋再一次退下去的时候。子明带着人突然跃出深沟,卷在
这股潮水中一齐向外冲去。
    我和黄伯韬一直紧张地从掩蔽部里盯视着他们。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阴霾
中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我身后发出当的一声枪响;
    我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黄伯韬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手里还握着手枪。
此刻,所有的高级军官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韬自杀了。这一枪他是从嘴里打进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鲜血翻
着泡沫从他嘴里流出来,他两眼老泪横流地看着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你不该,伯韬……”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头一歪,手枪哗啦一声掉在了冻硬的土地
上,黄伯韬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我将他慢慢放在地上。脱下大衣覆盖在他的脸上。
    这时枪声骤起,解放军最后的攻击开始了。
    黄伯韬一死,再也无人能镇住军心。一个营长满身泥雪冲到我的面前,抓下军
帽和手枪一齐掼到地上,然后双膝跪下,撕开胸膛,发疯一般地大叫道:“枪毙我
吧,军长!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
“军长!黄司令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
言:我们投降吧!投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
都埋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
中。我深深感到,==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
黑色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
解放军疯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
啸的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
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
者投降了。”
    我的心被震慑住了。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看着这个经历过残
酷厮杀和无情失败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当年是怎样穿着==将军的服装,高举
白巾,垂首直立在寒风弹雨之中!
    “你说的都真实吗?”
    “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伪造的。”
    这么说,你是顽抗到最后一分钟才投降的?”
    “是这样。”
    “哼,这和被俘有什么区别!”我的朋友冷笑一声:“你知罪吗?”
    “那时我有三条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们都不能洗刷那场战争的罪恶。”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但你仍得证实你履历的性质:你到底是投降
还是被俘?”
    “我并不关心他人对我的结论,但从主观上讲,我承认我的结局不是被迫的而
是主动的。我服从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要人证。”
    他摇了摇头:“完全见证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一个。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难找
到他了。”
    “什么人?”
    “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的参谋长。在由五纵负责的接待工作中,他与我们战俘
相处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纵?”我几乎惊叫起来,这是我父亲呆过的部队啊!
    “是三野五纵。”楚轩吾回答。
    我急急问道:“参谋长,他叫什么名字?”
    楚轩吾望着窗外夜空中无比遥远的星辰:“他是令人难忘的。我永远都记得这
个道德极高而又修养极深的人。他叫李聚兴。”
    我顿时心花怒放,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李聚兴,他就是我父亲呀!我万万没
料到,在今晚的抄家中,在这个小小的庭完里,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