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圆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剩下的时间就是想多陪父亲梦璋呆一会儿,他知道此一别离必定成为永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便表露出来。只等待着某天的夜里,以墙外的一声口哨为号,继圆便要“远走高飞”了。
是夜,继圆和衣而卧,全无一丝睡意,墙外的口哨声准时传来,继圆一个吊毛儿从床上蹦起来,找张纸写了个便条,大意是:我去参加革命,请不用惦记。望家人平平安安,等着我回来!
继圆蹑手蹑脚地来到正屋,却不禁让他大吃一惊!
半夜三更父亲白梦璋居然端坐于太师椅,瘦削的面庞上飘着一缕白髯。
继圆赶紧问道:“爸,这么晚了您老怎么还没睡呢?”
“儿啊!知子莫若父。我早就知道你要走,这个家也实在是没办法呆了,你走吧,只要是正道儿,爸爸日后就能闭眼了。”梦璋老泪纵横,抓住继圆的手说。
继圆扑通一下跪在父亲脚下,泣不成声:“爸呗,是儿子不孝,平时老听您唱戏,如今这戏文就唱到咱爷俩头上来了!忠孝不能两全,我没法儿再伺候您左右,您可一定得硬硬朗朗的,等着我回来!”
梦璋搀起儿子道:“别说傻话啦,你得活着回来,到时候去趟坟地,给爸爸的坟头拍拍土……”
继圆扑到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
“别哭啦孩子,要是把你妈她们吵醒了,不光是你走不了,这房都得给闹塌喽!”梦璋连忙用手捂住继圆的嘴。
这时候,墙外又传来几声口哨,继圆起身刚要走又被梦璋拉住。
梦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坠儿,是地道的和阗仔儿料,刻的是“和合二仙”,乃明季宫中旧物。
“这小玩意儿还值些钱,路上卖了它可以救急。”梦璋硬要把它塞进儿子的手里。
继圆说:“我去参加革命,那里什么都不缺!这物件您留着吧……”
梦璋就又把贴身的皮坎肩脱下来逼着继圆穿上,这才放他走。继圆给老父亲磕了三个头,便洒泪离去,真有点像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中的情景。
出了家门,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风雨飘摇的“老宅门”,就随着“二掌柜的”一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天亮时分,一架马车颠簸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车上的几位热血青年心情激荡,畅谈着革命理想,唯有继圆略显心事,看来他还没完全从父亲的“影子”中脱出来。
忽然,继圆觉着皮坎肩里有东西硌了他一下,用手一摸就明白了###,待撕开衣角一看,里边露出来一根蒜条金,这是梦璋事先为儿子“藏”进去的。
继圆的眼泪“哗”的一下子就又流了下来。
“二掌柜的”拍着继圆的肩膀说:“小六子,你怎么了?刚出门就想家啦?”
继圆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有人说,我父亲白继圆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颇具“小资感”,缺乏“坚定的革命信念”。也不知怎么着,这一笔居然还被记进了他的个人档案,成了他日后入党问题上的“第一道门槛”。
凤凰涅槃
继圆来到了位于河北正定的“华大”,将自己整个的身心都投入到了革命的熔炉之中。
他参加革命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将原来的“继圆”二字改成了“纪元”,以表明和旧观念一刀两断。他在心里发誓:自己将跟定共产党,迎接新中国的新纪元!
这举动,颇有些凤凰涅 的味道。
接下来在“华大”的学习和工作中,他一日三省的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所有的“秘密”袒露给衷心爱戴的党组织,但唯独把梦璋给他的那条金子,悄悄藏在了一个谁都找不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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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贫丫头”
说到这儿,该讲讲我妈了,我妈叫刘文英,是“宝昌隆”玉器行老掌柜刘永宽的掌上明珠。
刘永宽就是我的姥爷,您别看老头这名字听起来像赶大车的,做的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玉器买卖。他的“宝昌隆”也开在廊房二条,当时是一家三间门脸的老铺。
刘永宽的“路子”跟别人不一样,专做“梨园行”,什么王瑶卿、杨小楼等这些当年的名伶,都曾是他的好朋友,后来他还和小生泰斗姜妙香先生过从甚密。
姜妙香字惠州,不仅戏唱得好,有“铁嗓子”之称,而且善丹青。当年他为刘永宽画过一幅斗方的《牡丹图》,堪称妙笔生花,多少人想花钱买过来,我姥爷即便是揭不开锅了也不舍得拿出去。然而“文革”期间,在某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我姥姥却把它当“四旧”卷巴卷巴给笼火啦,害得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儿来就心痒难挠,五脊六兽的。
文英家和纪元家有非常的相似之处,即都是家道中落。文英是刘永宽的晚年得女,所以没赶上他们家的红火日子。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了,我姥姥为了省钱,给女儿找了个特不起眼的学校,至于能学到点什么,她就不管了。
有一回刘永宽请几位京城名伶吃饭,席间把女儿叫出来,让她给叔叔大爷们背几段学校里的“文章”,于是文英站在桌前大声念诵:“吃面不吃蒜,不如来碗饭……”“饱剃头饿洗澡,身上的虱子跑不了……”让在座的人把嘴里的酒,一下子都给喷了出来!
人们就问她,这是谁教你的?文英回答说:“是我们学校的女先生,姓孙,外号叫孙大金牙。”大家又差点把吃进去的饭给吐出来。这上的是哪家的学校呀?还是王瑶卿先生“面儿大”,对刘永宽说:“孩子的学习非同小可,咱们这儿是京城不是乡下,不要重男轻女。”
刘永宽这才开始靠变卖家财,供文英上了几年好学校。小学上的是西北小学,即后来的“回民学校”,中学是慕贞女校。从小学到中学花了不少银子,刘永宽的那些本可以传世的玉器,就都这样被一块块的“消化”掉,可接下来便是捉襟见肘,再也供不起了,所以文英没能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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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青年
然而,文英后来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不是因为家庭所迫,却是和纪元有关。纪元走了以后,文英又继续受到她的一位同班同学的影响。
说起文英的这位同学,也是个颇具传奇的人物,她就是我国著名音乐指挥家李德伦先生的妹妹,名字叫李滨,后来成了“北京人艺”的演员,直到现在还老当益壮地活跃在演艺圈儿。
因为李德伦先生很早就去了延安,所以我的这位李阿姨也 很早就接触了革命,是当时有名的进步青年。文英是她的同窗好友,便潜移默化地影响文英,鼓励她向纪元学习,并最终把她也拉进了“党的外围组织”。
她们曾策划共同偷越“封锁线”前往张家口,去投奔解放区,可是我姥姥抓着文英的衣襟死活不让她去,那手指头紧的拿钳子都掰不开。用纪元的话说,文英是个老实巴交的“窝囊废”,就知道她得妥协!
好在后来文英加入了位于北京西苑一带的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简称“革大”,也就是后来的中国人民大学。在迈向革命的道路上,我妈总算是亡羊补牢了。
1949年10月1日的凌晨,我母亲刘文英和众多的革命青年一起,穿着列宁装排好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曲大踏步地向天安门进发,去参加新中国庄严的“开国大典”。
他们当时的位置是在旧大清门的前边,抬眼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毛主席和其他中央人民政府的领导人身影,当毛主席高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今天成立啦!”文英他们欢呼雀跃,将自己的军帽抛向空中,据说嗓子都喊哑了。
在此我敢骄傲地说,我妈是目前参加过开国大典中为数不多的健在者之一,而这个时候我爸正在解放军“南下”的征途中。因此说来,我的确有着一双革命的父亲和母亲,是出身于地道的“革干”家庭。
在返校的路上,大概是走到了海淀一带,村子里的农民送给这些可爱的姑娘每人一盘向日葵,文英她们就一边嗑着生葵花子一边唱着歌往回走,那心情就像天边的晚霞,甭提有多绚丽,多惬意了。
回到“革大”后,文英在校刊《熔炉》上发表了一篇散文,写得颇有些文采,我上小学时我妈还曾用它做“范文”辅导过我,后来就不知到哪去了。
如今在我写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那七十七岁高龄的母亲,慷慨地将她保存了五十六年的“革大”毕业证书送给了我。这个在我小的时候险些让我给玩丢了的物件,现在说起来不知该怎么形容它的珍贵,我们家这位塌肩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妈,当年那个稳重端庄、飒爽英姿的“小鸽子”真的就是您吗?
翻开文英的“毕业证书”真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这张已经发了黄的硬纸上清晰地记录着: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 毕业证书 民字第一八三二号
学生 刘文英 系河北省北京市县人 现年二十一岁
在本校第二期三十班修业期满
成绩合格 准予毕业 此证
校 长 刘澜涛
副校长 胡锡奎
一九五○年二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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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儿情结
纪元和文英当年认识的时候,俩人都是穷学生,没有参加革命之前他们之间有过一个“豆汁儿情结”。
在恋爱的花季里,我爸穷得是当啷乱响,没钱请我妈吃大餐,就拿豆汁儿糊弄人家。老北京的豆汁儿讲究又酸又臭,外加一盘泼上辣椒油的咸菜,几碗豆汁儿摆上来之后,就是一股子臭烘烘的热气。文英就低着头搓衣服角儿,腼腆得要死,于是纪元的脸上可挂不住了。
这豆汁儿毕竟没有咖啡高雅,他就对文英说:“算了吧,咱不喝它了!改日我请你去前门外的‘新世界’,先下馆子后看魔术,怎么样?”
那“新世界”的门票最便宜的也得是三十个铜子儿,还甭提吃饭了,这改日到底改到什么时候,连我爸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是过一天算一天,先糊弄糊弄傻丫头呗。
就在纪元尴尬无助的时候,文英把脸抬起来说:“怎么能这样糟践东西呢?你不喝我喝!”
说着话儿四碗豆汁儿就着四碟子辣咸菜,她自己就全给“吸溜儿”进去啦,糊了一嘴唇的辣椒油,跟抹了口红似的,辣得这位小姐直用手往嘴里扇风。
纪元被感动得呀,就差掉眼泪了,心说她知道我没钱,给毒药都敢喝!这样的姑娘太通情达理啦!太难得啦!于是乎暗下决心非她莫娶。
可后来慢慢地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了,敢情这丫头是个“豆汁儿脑袋”,属于见了豆汁儿就走不动道的主儿,用我爸的话说文英只要一上桌,就是喝一看二眼观三,在豆汁儿面前全无了姑娘家的端庄妩媚。
纪元就不干了,说:“我瞎感动什么呀?原来您是这份德行样儿!”
他是个挑剔人,于是俩人的恋情一度烟消云散。纪元跺脚去了“华大”之后,俩人就此劳燕分飞了,害得文英整日泪水涟涟,人比黄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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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追月”
然而,当文英去了“革大”之后,情况似乎又出现了转机。
某日她接到了纪元从河北正定的一封来信,信中除了给予一些工作学习的鼓励之外,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