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说:“你们听说了吗?上一批×××临走的时候,躲到女厕所里偷偷地扎在她妈怀里哭,臭德行样吧!——我可有话在先啊,咱们出发的时候谁都不准哭!”
“对,谁都不准哭!谁哭就把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其他的人就迎合着。
“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这群哥哥姐姐们,上上下下的为他们端茶倒水,被当个三孙子似的使唤,可心里边还特乐意,那一刻我简直羡慕死他们啦!
唯有父亲悄悄一个人坐在里屋的床头,默默地叹息:哎!这群小兔崽子,怎么就这么生分呢!真的就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难道都是从石头子儿里蹦出来的?
工夫不大,“乌鸦”和“麻雀”就一哄而散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父亲咬着牙小声骂了一句:“不见棺材不落泪!”
要远行的孩子真的没哭,但是他们的家长哭了,我的父亲纪元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在灯下用他那比女人还要纤细的手,一针一线地为女儿缝补棉大衣。再没有类似蒜条金之类的宝贝可以往里边藏了,父亲就把当年梦璋曾逼着自己穿走的那件皮坎肩找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拆开,将柔软的皮毛悄悄垫进了我姐的棉大衣里,祈望它能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里,为女儿聊挡风寒。
父亲一边缝纫一边默默地掉眼泪,那是男人的眼泪,苦涩而又复杂。伴着眼泪的,是他大口大口咯出来的鲜血。
。。
来自北大荒的“呼救”
1969年的10月24日,我姐终于盼到了出发的哨音。
那一天偏偏是瑟瑟秋风,冷冷苦雨,父亲带着我;来到学校为女儿送行。
其实我姐是个挺矫情的女孩,从小就总跟我打架,而且永远是她“战无不胜”,我曾经恨得她牙根痒痒。于是暗地里想:她走就走吧,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至少以后没人再欺负我了。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而且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眼泪,尤其是在最后分手的那一刻,我姐快速地、偷偷地把一块钱塞到我手里,然后又使劲把我的手攥了两下,那意思是:“别声张!”
我觉得我姐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疼人,于是就拽着她的衣角哭着嘟囔:“不要你的钱,你能不能别走?我再不跟你打架了……”
父亲一把将我拉开,把那一块钱重新放进我姐的衣袋里,然后又掏出来少许零钱,让她看着将这把零钱都放在了我的手中,我姐就朝我们微微一笑,然后紧紧地咬住嘴唇。
队伍集合了,我姐因为个子矮就排在第一行的第一位,她手里举着红旗,小辫儿甩来甩去,胸脯腆得老高,标准的一个“红色娘子军”的造型,不禁让人想起那个时代任何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首毛主席诗词: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只是那本该出现的灿灿曙光,不巧被眼前的冷冷秋雨所掩,因此给这激动人心、蔚为壮观的场景大打了折扣,以至于不少人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
踩着欢送的锣鼓点,人们努力地露出近似呆板的笑容。
指挥员一声口令:“报数!”知青们用碎步把各自的位置找准,向前边的人看齐,然后高声喊道:“一——二——三——四……”报完数,他们就列队出发,爬上一辆辆敞着篷的解放牌大卡车。
我姐排列的那只队伍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父亲举起手臂,最后一次向女儿招了招,并把身体尽量向前倾过去,想凑得再近一些。他朝着我姐喊道:“白静同志,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团!入党!”
一阵劲风掠过,呼啦啦的红旗漫卷。
那旗子呀,就像一块轻柔的红色纱巾,抚摩着我姐稚嫩的面庞,我惊愕地发现,贴在她脸上的那一角红旗,刹那间竟被沁湿了。
两个星期过去,我姐寄来她赴北大荒之后的第一封家信。信的开头,就十三不靠地甩出来两句豪言壮语:
“我愿做大兴安岭上的青松,不当城市温室中的花朵!”
并随信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穿棉制的军大衣,头戴军棉帽,只是没有领章帽徽罢了,要不然还真以为她是个女兵呢。
这张照片简直就像一针“兴奋剂”,一下子又把父亲的革命激情给调动起来了,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照例小心翼翼地在女儿这张相片的背后题诗一首:
“革命小将胆气昂,英姿飒爽赴边疆。保卫祖国立壮志,忠于人民忠于党!”
诗句写好后,他用两个手指尖捏起照片,对着灯光轻轻地用嘴吹拂那上边的墨迹,悠然自得的神色之中还带着点骄傲。
然而,纪元为女儿“题诗”的墨迹尚未干透,女儿的第二封信就“追”过来了,在几张“充满革命激情”类似讲用稿的信札里,藏着一个小纸条,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快救救我吧!我错了……这里天寒地冻,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的两个耳朵都冻坏了,脚上裂的都是大血口子,疼得都走不了路……我想回家,爸爸,您快帮帮我呀……”
对于父亲来说,这不啻于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我姐当时还不到十五周岁,客观地讲,她的确“遭受”了现在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根本想象不出来的“罪”。回家?谈何容易呀!
看着这张“不可告人”的小纸条,父亲的脸色先是铁青,接着又变得煞白,他想点燃一支香烟,但手却颤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突然,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就张大嘴“哇”的一下子,吐了满地的鲜血。
我清楚地记忆着,这是我目睹我父亲的第二次大出血。
那一年我妈在湖北干校,我姐在东北军垦,家里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刚好剩下父亲、哥哥和我,这大、中、小三条光棍儿。
关于我姐后来知青生活的“下一回”,就用不着我去“分解”了,当他们历尽了北大荒的苍凉与寒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返各自温暖家庭的时候,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情。
那年我姐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家门时,面对眼前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衰老许多的父亲,她并未表示出太多的忏悔,只是满脸无奈地、带着几分俏皮地说了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猎户老常”的一句台词:“咳!八年了,别——提——它——啦!”
却不知八年之中,父亲为她吐了多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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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迫“退休”
从七十年代起,父亲便拖着病弱之躯,艰难地支撑着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并艰难地继续接受着组织上对他的种种考验。
因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必定不能像健康人那样,可以生龙活虎地投身到“反修防修”和“斗、批、改”的火热战斗之中。于是,他被安排在文化局系统,一个叫做“暂休连”的编制里。
这个不伦不类的部门,据说是专门安置那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老弱病残,他们被集中在一起进行“暂时休整”,这些人被看作是那个时期有点另类的“特殊群体”。
在这里,纪元被当成了名副其实的病号,他自认为是龙困浅滩,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思想负担十分沉重,整日郁郁寡欢,并总觉得还要有更大的不幸发生。
然而,怕也没有用,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1971年8月的某一天,上级派来两位女同志到我们家,十分严肃地跟父亲“谈话”,二位姑奶奶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话题单刀直入,就是逼着父亲马上“退休”。她们将这把利刃一下子就捅进了纪元的心窝里,疼得他大汗淋漓,浑身筛糠。
父亲就捧出当年“华大”的校徽、南下时“桂林市军管会”的臂章、战场中那“革命到底”的血书,还有就是历年所写就的入党申请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他呼喊着:“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不能剥夺我继续革命的权利,我才四十三岁呀!党和毛主席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自己的青春和健康都献给了党的文化事业……我历史上没有问题,也不是五。十六分子……你们可不能啊……”
来人中的一个说:“白纪元同志,请你站起来说话,别搞资产阶级下跪的那一套!”
另一个人则把父亲手里的东西拿过去,扒拉来扒拉去,然后用眼睛乜斜着跪在地上的纪元说:“白纪元,你的这些东西里好像还少了一件什么吧?”
“是少了什么?”
“别装糊涂,少一把手枪!”
这一刀又狠狠地从父亲的背后插入,被捅了个透心凉!他顿时没话可说,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他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上下抽搐着,想说些什么,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哇!”又是半腔子的热血喷涌而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两位来人也被吓坏了,她们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而且是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嘴里吐出来的,居然就愣住了。
我赶紧将父亲扶起来放到床上,找出云南白药,抠出里边的“保险子”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用我那红红的小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两个操蛋娘儿们。
那俩人也发憷了,战战兢兢地说:“白纪元同志呀,你冷静点,这可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组织上的建议,你先养病,再好好地考虑考虑,我们过几天再来……”话没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跑到了门口,俩人似乎又觉得不太对劲,其中一个把我叫过去悻悻地说:“你——给我听好喽!回去给你爸好好读读‘八一社论’,让他看清楚形势。别动不动就拿吐血吓唬人!”
那时我还不足十三岁,望着那两个女人远去的背影,我拿把菜刀砍了她们丫的心都有。
对着黑糊糊、空荡荡的楼道,我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句:“操你们个姥姥!”
这一次对纪元的打击太大了,也是他吐血最多的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抢救过来。
在这一年的9月13日发生了“九。一三林彪事件”,晴空里一声霹雳,人们天天祝福“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竟然是谋害伟大领袖的罪魁!就好像天使大声地向众生宣布:如来佛祖最忠诚的弟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刺杀佛陀的元凶”!
人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要说平民百姓,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们恐怕也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据说曾有人闻此当场惊疯,更有人一下便长病不起。
接下来是“全国共诛之,全党共讨之”。新一轮的政治运动急风暴雨般地袭来,于是没人顾得上再为逼着纪元“退休”的事情光顾我们家了,老天爷“开恩”,又给了父亲生命中一次喘息的机会。
但是父亲的脑子也彻底混乱了,他感到了一阵阵的迷茫。血还是哩哩啦啦地吐着,从这个时候起,十多年的时间他再也没能正经地工作上班,没人去关照他,也听不到组织上的任何“召唤”,完全蜗居在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直到有一天他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
他仰天长叹:自己的政治生命被自己耽误了,是被这恼人的吐血给耽误了……
我不禁想问:在父亲经历的那些个“杜鹃啼血”的岁月里,我们家为什么怎么总是忧郁?总是不安?总是分离?总是身不由己?
四十岁以后我认识到;父亲作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