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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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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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坼(即魏观)硕学夙充,性尤仁厚,贲临之久,大得民和。因郡衙之隘,乃按旧地以徙之,正当伪宫之基。初城中有一港曰‘锦帆泾’,云阖闾所凿,以游赏者,久已湮塞,蒲坼亦通之。时右列方张,乃为飞言上闻,云:‘蒲坼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时四海初定,不能不关圣虑,乃使御史张度觇矣。御史至郡,则伪为役人,执搬运之劳,杂事其中。斧斤工毕,择吉构架,蒲坼以酒亲劳其下人予一杯,御史独谢不饮。是日高太史为上梁文。御史还奏。蒲坼与太史并死都市,前功遂辍。”
  而明代祝允明《野记》,更是骇人听闻:“魏守(观)欲复府治,兼疏溶城中河。御史张度劾公,有‘典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之语。盖以旧治先为伪周所处,而卧龙街西淤川,即旧所谓锦帆泾故也。上大怒,置公极典。高太史启,以作《新府上梁文》与王彝皆与其难。高被截为八段云。”
  李斯在咸阳被斩成几截,司马迁的《史记》,没有记载,高启在南京被斩成八段,是有据可查的。除了祝允明外,明代李贤《古穰杂录》,也有类似文字。数百年后重读这类史料,那令人发指的刑戮场面,那惨不忍睹的世间悲剧,仍令人惊心怵目。一个大活人,拦腰斩成两截,就够残忍的了,还要再分切成八段,那就更为恐怖,与剁成肉泥相差无几。你不能不佩服这位绝对贫下中农,绝对流氓无产者出身的皇帝,对知识分子下手之狠,之毒,之无所不用其极。史称之为“暴秦”的统治者,从屠夫的角度,恐怕也要对他肃然起敬,甘拜下风。
  朱皇帝,还是您行!
  您就抓住“龙蟠虎踞”四个字,把一干还在那里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知识分子,咔嚓咔嚓几铡刀,打发到阴朝地府去了,佩服,佩服!
  其实,你借给高启胆子,这位诗人敢造反吗,拍马屁还来不及呢!1368年(洪武元年),朱元璋定都南京,高启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修《元史》。这期间,他写了不少诗篇。其中,有一首古风,你可以说它一篇讨好文章,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向领导的表态文章,但从他手下写出来,纵横捭阖,豪迈大气,词精意深,不落俗套,非凡夫俗子所能为。你得承认,到底是桂冠诗人,连哄这个很不好哄的朱皇帝,也能在不露声色间,将老爷子抚摩得很舒服。而且不像有些作家诗人,拍得下作,捧得露骨,也许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延请他为皇家西席,教育他许多皇子中的一个。
  诗为: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锺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朱皇帝腰斩高启(4)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尽管结尾几句,直奔政治,主题明露,谀意甚显,近乎吹捧,可捧谁的碗,不得服谁的管呢,文人固然清高,可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受人钱财,为人消灾,写篇把谀墓辞,撰几句捧场话,说一点中听的,戴两顶高帽子,无伤大雅,也无不可。但是,此刻他要收拾你了,苏州有什么好“龙蟠虎踞”的?一句话,推下去,腰斩了。这就是朱元璋,像所有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一样,不念旧情,早把那首歌颂他,赞美他的洋洋洒洒的古风忘掉了。
  明太祖嗜杀成瘾,特别热衷于消灭文人,一是源于农民的狭隘意识,对于知识分子非我族类的排斥、怀疑、压根儿的不信任;二是来自草根阶层的他,坐上龙椅以后,那种先天的自卑心理,当过小和尚,做过盗牛贼的过去,是绝对碰不得的。他一波一波地制造文字狱案件,清除知识分子,是与他由自卑到自尊的蹦极,所导致的的失衡,是处于劣势文化状态下那种郁闷,对优势文化的逆反,于是,血腥镇压,疯狂屠杀,便是他那卑劣心理的释放宣泄之道。
  据吴晗《朱元璋传》引《明朝小史》,朱元璋刚当上皇帝,修玉牒(即皇室自传)时,很想借名人的光,好遮住自己腿上未洗净的牛粪和泥巴。物色了半天,南宋的同姓大儒朱熹,那位得以配享孔子的圣人,还可以利用。后来,有一徽州姓朱的典史朝觐他,他打算套个本家关系,好借此标榜,便问这个典史是不是朱文正公的后裔?那小官连称不是,因为此人哪敢对这杀人不眨眼的皇帝撒谎。朱元璋顿时省悟过来,区区小八腊子都不冒认祖宗,我堂堂大皇帝干此等事,被戳穿了岂不贻人笑柄?
  每个人都有其软弱的下肋,这就是老朱的一块心病。今天来看,他拥有多么响当当的好出身,好成分。如今看来他该是地道的红五类,血统的贫雇农,可在五百年前,那都是上不了台盘的贱民,是人家看了听了不禁要撇嘴的人下之人。于是,他学那位亭长刘邦,“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干脆撕破脸皮,不讳自己为 “出身寒微”的“淮右布衣”,系“起自田亩”的“江左匹夫”。
  但是,他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你说不行,你知识分子,哪怕眼光里流露出一丝蔑视,就要拿脑袋来见。当时,就有许多上奏表的官吏,当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了,由于一些字,一些词,或音同,或意似,能够与他当过和尚,做过盗贼的历史联系附会上,那就找倒霉了,马上就处决。据明代无名氏的《翦胜野闻》:“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其喜怒云。”
  在中国,一个农民,当他属于土地的时候,可能还是本质上的农民,善,是他的主要方面;当他离开安身立命的土地,就可能成为不可知的异数,恶,便成为他全部生命的支撑点。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义和团,其浩浩荡荡的基本队伍,都是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农民失去土地,再也没有值得顾惜的东西,便剩下破坏和毁灭。正因为一无所有,战斗力特别强,摧毁力特别大,所到之处,无不赤土,然后裹胁着更多新产生出来的饿莩,离开土地,接着再流下去。
  在官修的史书中,对这些流动着的武装农民,如黄巾、黄巢、李自成、张献忠,一律呼之曰“流寇”。“寇”当然是毫无疑义的蔑称,“流”却是准确的状态描写。农民只要一流起来,手里握有武器,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流民中的先锋分子,也就是流氓无产者,如朱元璋,暴得富贵,即使坐了江山,也不是在一代、两代间改变其先天的由于小农经济所造成的文化劣势,尤其是那种心理上的文化劣势所形成的基因,像DNA,更难彻底改变。于是,便注定了这些掌权的农民,尽管穿上了龙袍,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服,也是充满了对于知识分子的敌视,对于优势文化的憎恶。
  

朱皇帝腰斩高启(5)
千古以来,文化史兴衰起落,与这些领导者的昌明程度密切相关,与这些统治者的文明水准息息相关,君王明白一点,文人的日子好过一点,君王胡涂一点,再加之混蛋一点,尤其再加之自以为是一点,那神州大地上,必然就是斯文扫地,知识遭殃,大师呻吟,白卷称王,一部二十四史,就这样白纸黑字写着的。
  据说,朱元璋登基后杀的人,比他登基前杀的人,少不到哪里去。仅胡惟庸案、蓝玉案,至少有十几万人,死于非命。试想,连与他一起揭竿起义的同志,与他一起南征北战的战友,乃至于追随多年的部下,历尽艰辛的亲属,包括一起打江山的他的儿女亲家李善长,都杀害殆尽,会对你知识分子客气?
  在吴晗《朱元璋传》里开了一串被杀文人的名单:“处州教授苏伯衡以表笺论死;太常卿张羽坐事投江死(注,不是他跳江自杀,而是绑起来扔到长江里);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狱死;苏州经历孙右;曾为蓝玉题画,泰安州知州王蒙尝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画,王行曾作过蓝玉家馆客,都以党案被杀;郭奎曾参朱文正军事,文正被杀,奎也论死;王彝坐魏观案死;同修《元史》的山东副使张梦兼、博野知县傅恕、福建佥事谢肃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赵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张士诚处作客,打算投奔扩廓帖木儿的戴良,畏罪自杀。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张宣,谪徙濠州;杨基罚作苦工;乌斯道谪役定远;顾德辉父子在张士诚亡后,并徙濠梁,都算是十分侥幸的了。”
  因此,以高启为首的“吴中四杰”,会指望老朱给他们抛来一串热情的飞吻吗?
  明代的郎瑛在其《七修类稿》提到:“国初,张士诚窃居姑苏,较之一时僭伪似小有间,众皆嗜杀,不礼士夫,张则造景贤楼以延之。”生活在明代中叶的郎瑛,文中所说的“一时僭伪”,自然不包括明太祖。其实,元末天下大乱,群雄蜂起,割据争夺,称王成霸,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都是僭伪者。而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称吴王,据苏州,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要大于朱元璋,在延揽吴地的文人和士绅,以及元朝的官吏,加入到他的政权中来效力,也比朱元璋要成功一点。
  据纪昀《提要》,“吴中四杰”之杨基,“其先先嘉州人,祖官吴中,因家焉”,张羽,“本浔阳人,侨居吴兴,再徙于吴”,徐贲,“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加之高启,同住在姑苏城里,同受到张士诚的尊让礼遇,对这个代元而起的新政权,持欢迎态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中国的士,说来可怜,只要不用小棍子老敲他的脑袋,不用小鞭子老抽他的屁股,他就会感恩戴德。如果,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他都恨不能为之死殉的。
  这四位文人,拿今天的话来说,是当之无愧的著名作家,是媒体关注的知名人物,都箕坐在景贤楼里,喝着老酒,听着评弹,成为那个盐贩子的座上客,我想在应天也建立了政权的朱元璋,获知这个情报,不会是很开心的。所以,最后,这四位诗人,先后被杀,被谪徙,还连带一批仕吴的文化人死于非命。甚至,为了惩罚,苏州的田赋,缴纳的标准是全国最高的,苏州被强迫外移到凤阳去的百姓,也是各地中最多的。
  因此,当皇帝的,未必不小人,未必不记仇,未必不睚眦必报。一篇《上梁文》,送到御案上,老朱跳起来,朕正等着呢,于是,高启伏法,一分为八,惨不忍睹。
  如果,留他一条命在,有更多的诗作,流传于后世,至今家弦户诵,也未可知的。但是,天才遭遇上嗜杀的皇帝,无论什么样的朝代,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即使陛下心情非常之好,搂着你的肩膀作亲密状,探讨超现代诗歌和民间文本,在中国的发展前景,探讨桑那浴,三陪小姐,对于中国作家的助益,但你放心,最后,你也只有玩儿完一途,别无其它。
  总而言之,你倘不沉默,你就被腰斩;你倘不想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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