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笙回身,从背后推着他肩膀道:“不敢劳动三哥,快去瞧瞧罢。西市骑楼无事,小年夜道上不知什么人打架,洒了些血点子。他们只烧了烧艾就完了。正好地保给了节礼,大姐就带他两个搬年货去了,又到城外人家走动,才耽到这会儿回来。”
狄良却站着不动,反手又揉揉他头,拿了桶去换水。
唐笙脱了外衣外裤,坐在床边,晃着腿看他进进出出。
狄良将浴桶换满了新水,道:“你洗罢。”
唐笙道:“大姐叫你快去瞧瞧,过两日回家,不捎东西?别让几个小的把好的抢完了。”
狄良道:“我早几日捎了信,今年不回了。”
唐笙一顿,道:“那你也和大姐说去。”
狄良推他往边上去些,挨着他坐下,却是闷头无话。
唐笙看他光景,心里明白,默默盘算,手上却只反推他一把,道:“快去,快去,想甚心事,想那柳树精?”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被狄良一把按倒在床,“啪”地一声,脸上挨了极轻的一耳光。
狄良似想说些什么,一咬嘴唇,翻身坐起,不理他。
唐笙本想闹闹他,看他动气,便半身躺在那里,拿膝盖踹他,道:“干甚么发脾气,爱回不回,和大姐说一声,她还管你这个不成?你不好意思,我去说。”
狄良道:“你去说?怎么说?”
唐笙捂脸假哭道:“三哥方才打我,呜呜呜……”
狄良被他闹得哭笑不得,道:“我去,我去,快洗罢四少爷,水凉了。”
唐笙仍是躺着,沉默一会,又踹他一下:“怎不去,坐着做甚?”
狄良道:“你怎不洗,躺着做甚?”
唐笙:“等你去了洗。”
狄良:“等你洗了去。”
唐笙:“你做甚要等我洗,我脱衣裳好看?”
狄良:“……”
唐笙笑得打滚。狄良彻底落败,将头发一挽,摔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野胡:又叫“打野狐”、“打野呵”,以前是勾栏的一种驱鬼傩舞,宋代指腊月里官方组织表演的驱邪仪式,很热闹,做官的和平民都会去围观。
牌位的问题:可度娘“点主”,古代的丧事,灵牌上写“某某人神主”,“主”字的最后一点,是要等正式丧礼的时候,郑重地请贵人点上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师父还没有正式办丧礼。
第2章 二
唐笙长长吐了口气,一团白雾弥散开来。力沉丹田,拉开了弓,靶心在眼前晃了晃,合二为一。
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
唐笙放松了背,右肩缓缓收紧,四指正要松弦。东厢的窗子“吱呀”一开。
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
唐笙耳根一动,轮指连珠,三声脆响,三箭横贯靶上,居中的一箭,将方才窗内掷出的一物钉住。
狄良趴在东厢窗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唐笙瞥他一眼,走到靶前。是个纸团,拔了箭,揉平一看。
“你大爷的狄老三!”
东厢窗子“啪”地一合。
弓往靶上一挂,箭囊往地下一丢,唐笙揎拳掳袖要往屋里冲。
“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尹子骏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房出来了,站在月台上,笑吟吟道。
唐笙赶紧将煞气收了一收,奔上前道:“二哥早。”
尹子骏道:“阿良丢的什么?”
唐笙把手中纸头一抖。
尹子骏嘴角抽搐,拼命忍笑。
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
纸上隔夜枯墨涩笔,大刀阔斧地勾了一头猪,一只猴儿。
尹子骏把哈哈哈哈嚼碎了,漱了漱口,咽下去,才道:“小时候的玩笑,亏他记得清。”又揉揉他头,比着自己胸口以下道,“你头一回站在这里背《射义》给师娘听,才这般高。”
唐笙摸摸脑袋,刮刮自己脸颊:“不害臊,二哥那时就这么高了?”
尹子骏笑道:“是是,那会儿还不如你眼下。”往东厢看了一眼,道,“阿良还没起?你不去掀他被窝?”
唐笙道:“他不来掀我,就要念佛了,我哪里敢掀他?”
尹子骏道:“二哥给你撑腰,去!”
唐笙笑道:“攒着,明儿年初一,掀个双喜临门,两头掀!”
尹子骏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不急,昨儿扫岁,累坏了罢。今日无事,中午将供摆上就是,晚间哥仨喝几盅。”
唐笙脆生生应了,回头去收拾箭靶,将手中那张画儿看了一眼,作势要揉,手下却一迟疑,眼珠儿转了转,两把抹平,折了揣进怀里。
唐笙过年就满二十,尹子骏大了他八岁。他来一念楼那年,尹子骏十五了,说高到胸口,已是抬举他了。
师父是个不靠……不拘小节的人。人领来了,便甩手不管,巫觋之事,和唱戏跑堂,其实差不了多少,你先有样学样,学不好老子再教你。师娘却不同。唐笙进门那日,沈容坐在屏风边上绣着花儿,有一眼没一眼,瞅了半晌,待唐笙亲娘再三告礼,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才搁了绷子,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唐笙柔声道,小哥儿莫哭,过来过来,师娘变个戏法你看。
沈容自家秘制的燕几图,往桌上一撒,道,你猜这是个什么。唐笙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伸出两个指头,慢慢地一片一片,拣花瓣儿似的,拼出来一个方胜。
沈容又一溜儿排开三个茶盏,抹下耳上珠环,一叩桌子,翻了茶盏,将耳环罩了,运指如飞,掉了一轮个儿,问,耳环在哪里呀。
唐笙想也不想便答,中间那个。
沈容牵了他手,从指头慢慢扫到肩膀,又蹲了身子,对面瞧他,他也不怯生,直直地看回去。师娘鸦鬓上一支雪柳穗儿,在他乌溜溜眸子里颤巍巍地摆了几摆。
直到唐笙也满十五,也从楼里接了刀,师娘还常常和师父念叨,你收的这些个,要么盯紧了还指不中,要么一看便是瞎猜,再就疑心藏在我手里,长大了也就跟你看看鬼罢了,真要百步穿杨,十里点兵,一对好眼,七分是老天赏饭吃,要不是阿笙,我这弓弦儿就断了。
那天沈容径直绕出去,对卫珠庭道,这一个伶俐,我满意,你要懒怠教,让他跟我。
来一念楼前,唐笙不认字儿,来了一念楼,开蒙不学三百千千,念《射艺准的》。
心平体正,持弓审固。平居无事,可以观德。
谁说当小坛保就只学念咒唱经了。谁说唐笙和谁急。
十一二岁的时候,唐笙偶尔还偷溜出去和外面农家孩子玩儿,他生得秀气,又机灵,倒没人笑他是小坛保。只有一次,东村小胖子趾高气扬地带了把新弹弓,牛筋的,男孩儿挨个抢来试试手,往水塘子里打石头。唐笙觉得太小儿科,只是没说出口,争来抢去,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里。小胖子起哄道,小唐你打俩弹子,我许你打,偏不给二狗子玩。
结果唐笙一弹子,把人都打跑了。
刚好有条鱼儿出水翻了筋斗,个头还不小。师娘常常拿绳子拴了毽儿让他打,唐笙打惯了活靶,见机一抬手。
半截鱼尾巴蹦到岸上,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小孩儿哇地一下散了。另半截鱼儿翻着眼睛,缓缓在水面上漂着。
前年唐笙随大姐去东村走动,还遇了小胖子,已经当了爹。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唐你大了还是这般俊,娶媳妇没有。一眼瞥到他背后弓箭,咽了咽唾沫,道,原来你在楼里学的这个,难怪小时那般厉害哈哈哈。
一个一个记性都好。唐笙恨恨地想。
狄良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小时师娘天天抓着唐笙背书,他天天在旁听着,记得最深的也就那一句,射中则得为诸侯。
他性子沉,师父让他跟邱盈和尹子骏一样,练下盘功夫。唐笙在院中背书,盯靶子练眼力,他便在旁站桩。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问唐笙,明明射不中才是猪,为啥师娘反而教你,射中了才是猪?
唐笙道,你才是猪!
于是两个人扭打起来。
沈容站在月台上叉着腰骂:干甚么干甚么,不练功想翻天了?
唐笙怕师娘,先停了手,狄良一巴掌本来要拍到他头上,硬生生收住。
卫珠庭闻声出来,问了经过,不靠……不拘小节地哈哈大笑,道:莫争莫争,你俩一个是猪,一个是猴儿。
两个小孩和沈容一齐无语望天。
卫珠庭继续道,为师便是那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圣僧唐玄奘,娘子,你就当那多情的女儿国国王可好,哈哈哈哈哈。
沈容揪着卫珠庭的耳朵进屋去了。
狄良稍稍控制了一下力道,一巴掌拍在唐笙头上。
尹子骏的记性其实也不太好。
他不大记得自己原来姓什么,叫什么。
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个腊月,卫珠庭在南山走动罢了,急着往家赶。
官道上徒步行了一二里,忽然停了步,微微侧头道,小子,跟着我做甚么。
枯草丛里一阵响。卫珠庭慢慢抬手,按着腰间的短剑,侧身一看,小男孩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站在路当中,道,要你背篓里的东西。
声音冷得像一块铁,上面还蒙着一层冰凉的雾气。
卫珠庭见惯这种事,登时明白了,只淡淡道,我这背篓,是空的。
那小孩冷然道,沉甸甸,怎么是空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卫珠庭并不转身,伸手到背后,缓缓拉开篓盖上绳结,将篓盖掀了,慢慢蹲下,道,你自己看,是不是空。
小孩站在原地未动,一阵冷风吹来,忽然一头栽倒。
卫珠庭抢上前把住,翻翻他眼底,又揉揉穴道。小孩儿一阵咳嗽,醒转过来。
卫珠庭待他缓过气来,扶着站起,拍拍他满身尘土,道,小哥儿不怕,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小马儿。
卫珠庭道,是姓马?叫什么?
小孩答,不知道。也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卫珠庭没脾气,道,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小孩答,八蜡庙。
卫珠庭摸摸他背后,单衣,触手肩胛骨如翅膀棱一般。
卫珠庭心里有点不忍,道,平日跟谁过。
小孩答,没谁。
那跟我走?
好。
卫珠庭本是信口一问,没料到答得这般痛快,一时迟疑。心下一盘算,道,不急,先考考你,你站远些,别害怕。
他取下背篓,掀了盖儿,问,这是什么。
小孩看看篓里,又看看他,道,空的。
空的?
空的。
卫珠庭把背篓盖上背好,拍拍掌,向小孩伸出一只手,道,来罢,和师父回家。
开门的是沈容,想来是卫珠庭平日异想天开胡闹惯了,大年下见带了个小孩回家,竟然一句没多问。
他跟着沈容上了楼,沈容踩了凳子去柜顶上找衣裳给他换。他长到这么大,没见过普通人家的屋子,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看。猛一眼瞥见榻上坐了个小姑娘,一声不响,盯着他瞧。他看着沈容一踮一踮的绣花鞋帮,那小姑娘却只是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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