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刑场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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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刑场1927-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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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苏老太爷斜倚在他那张乾隆年间的檀木椅上,包口鸦片烟作了个深呼吸,让香醇浓烈的烟味儿在胸肺里长长过了一道,这才舒缓过一口气来。这个每日早餐后的惯例已经延续很长一段时日了,不是因为苏老太爷听信了“饭后一袋烟”的俗语,而是因为他找到了“快活似神仙”的感觉,这样的日子对于苏老爷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
  这是一个深处于大片崇山峻岭之中的村子,在这片山峦的村子里苏家是唯一的名门望族。苏家嫡出的男丁往往二十出头就成亲,成了亲就生娃,生了娃就象完成了任务般开始享福,享福的苏家少爷毫无例外地都喜爱这能找着神仙感觉的一口。在宽阔在龙头椅子上躺下,看着最漂亮的收房丫头将烟土从大红纸盒子里一点一点拨出来放进烟枪,开了纸煤点着后自己先引一口火,再将枪嘴儿凑过来,只要稍稍欠起身,于是最香醇的洋土味儿就顺着烟嘴儿流入自己嘴里,心里,肺里,再传到全身每一条神经。
  “狐狸精!”大多时候正室太太都倒在丈夫旁边跟丈夫“夫唱妇随”,不过她可不要这名为丫头实为妾室的女人服侍,她宁可自己放烟膏、点火、引火,待第一口烟吸进肺里治了治瘾虫儿后,然后总是不忘狠狠地肚里骂上这么一句。
  到民国十五年的时候,当年的“苏大少”已经成了“苏老太爷”。
  “苏老太爷”并非浪得虚名,不但儿子们全都已长大成人,最大的孙子也已经二十五岁。骂人的元配在三十年前入了土,跟着各位姨太太也陆续寿终正寝,当年巧笑嫣然的收房丫头是他目前硕果仅存的老伴。
  虽然她那一张艳如桃花的脸已经失去的往日神采,变作了一只至少下树二十天的桔皮,但眼下她却名正言顺地躺在当年正室占据着的位置。
  她也点烟,动作因熟练而从容,烟雾腾腾升起,而苏老太爷这头的烟雾反而少了许多。他除了深吸第一口外,其它则只是浅浅地应付几下,然后便放下烟枪,在大儿子的扶持下缓缓坐起来,神态和气地说道:“开春的秧子该插就得插了。东头那些个田该佃也就得佃出了。徐老八借的三块银洋啥时候还也得有个准信,咋说这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苦处,该做的事就得做。还有,秀容的嫁妆都备齐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角忍不住瞟了瞟一旁卧着的妻子。
  苏秀容是他的次子德仁的女儿。当年他新娶了县城里府衙文书的女儿,又与自己的丫头红翠陈仓暗渡,以致红翠珠胎暗结。苏老太爷的父亲知道这事儿后就作主让他将红翠收房,条件是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不可居长,所以次子德仁的年龄其实比长子德厚要大七个月。这次轮到出嫁的秀容是德仁的次女,其实苏老太爷并不情愿秀容就这样嫁出去,因为秀容长得实在太象她奶奶,完全再现当年周红翠的倾国倾国,苏家所有女儿中,就数她最美丽。
  苏老太爷当年虽然做了不大正经的事,可总之还算是个正经的人。除了红翠,他这辈子再没乱来过一回,其它三房姨太都是明媒正娶。可惜都短命,最长命的死于十五年前,终年三十七岁。
  一房元配,三房姨太再加个收房丫头,为他留下了十四男七女。这十四男七女成年后,又为他添了四十五名男孙十二名女孙。苏秀容在这十二名女孙中居老六。 。 想看书来

第一章(2)
早饭后的常例是儿子们都要到苏老太爷房里请安,主事的德厚德义德仁德胜四兄弟以及已经成年的长孙旭照照例垂手站在最前面。今日老太爷的话不多,吩咐的事却不少。开春的秧田还没有犁,德厚安排插秧的短工人手也不齐,今日还得再去找找;东头那块坡田太陡,悬崖边儿的地段,佃田的告示贴也贴了,熟人托也托了,可接手的农户就愣是没有;至于徐老八,那是块硬骨头。不是老徐赖帐,实在家里揭不开锅,哪有现钱还,只好隔三岔五的例行催催也就是了。只有秀容的事倒算喜,前面五个女儿出嫁,排场大而且风光讲究,这回轮到老太爷最钟爱的六姑娘,怎么可以马虎。再说这湖南省城里还有苏家做生意的叔伯兄弟,再加上生意场上的朋友都看着呢,这面子不可丢,这名声不能坏。
  这边德义已经在报礼单。
  “……七锣八鼓的班子是省城里最出名的角儿,一色的徽班腔,预备了七天的戏,出出不同,都是喜庆的段子;炮仗是大串子爆竹到五彩礼花都有,最大的一朵是龙凤呈祥、吉祥如意的字儿,应老板说放得上十层楼空中,八里地外都瞧得见……”
  “嫁妆的第一路子是八挑细软,尽一色的丝棉货;想着对面也是行家出身,所以订的都是蜀绣,省得湘式手法的货色拿出去着人挑漏眼儿。不过这间蜀绣坊的货可精美,前清老佛爷都瞧得上,着他们出多少进多少,真真正正的贡品。若非眼下民国了,这东西再多钱也买不着。还有芳草斋的八色糕点、庆瑞坊的的八件首饰也都入了礼盒;亲家于老爷于老夫人也各封了礼……”
  “只莫忘了于家也是绸缎出身。”苏老太爷对德义的长篇大论并不置可否,一如既往闭着眼说话,“于老的礼封重些也无妨,回头德生要跟他们在生意上打些交道。”
  “是,爹。”德义垂手弯腰。
  “旁的事搁一搁不打紧,这椿事不能办砸,你们都各忙各的去吧。德厚,佃田的事你先放下,去老陈那里支些银洋,给于老多添点礼。”
  “是,爹。”德厚也垂着手。
  然后只听悉悉嗦嗦的声音,那是十来个候在厢房中的儿子和三名成年孙子轻手轻脚出门的声音。苏老太爷耳里听着这声音,闭着眼享受这儿孙满堂的满足,等声音完全消失后才开始放松腰身,他想再次躺下来清静地品味一下正宗洋土的醇味儿的时候,一抬头却见德仁还站在那儿。
  “德仁呀……还有什么事?”换个人这样不声不响地站着不走,他一定早就皱起眉来了。不过对德仁这个名义上的次子,无论从红翠的原因还是他屈居老二的缘故,苏老太爷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昨日儿子收到了一封信。”德仁低头垂手,手里空空的。他不紧不慢地说话,不带一点感*彩,好象只是旁观者在描述一件事。“是村西头王三送来的。儿子见信封上写着的父亲亲启,还以为是旭升从县城城带信回来,但打开才看一个头,却原来是德信兄弟的信,是写给父亲您的。”
  他这几句平淡的话,却仿佛在椅子上突然放了一支尖端朝上的针,刺得苏老太爷一下翻身坐起来。“德信?德信写信来……他……他都说了些啥?”
  “他……信是写给父亲的,儿子怎敢窃视。”
  “我问德信在信里说了些啥。”苏老太爷的语气重了点,“长兄如父,不算窃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章(3)
“德信说他最近要回来。”
  苏老太爷坐得更直,眉头却同时皱了起来:“回来?他说他要回来?啥时候?”
  德仁道:“信在路上误了些时候,这样算来,不定就这几日。”
  苏德信的归来和苏秀容戏剧人生开始发生在同一天。
  自于家下聘以来,苏秀容就以一个女孩子待嫁的心情很单纯地等着出嫁离家的那一天。山村的女孩子对于婚姻,完全没有一点概念,她只知道女孩子到了十六岁就该出嫁。对于婚姻的内容,她一片空白,一个人空想半天最后的结论也不过是易地而居。易地而居的意义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离开苏家大宅。
  离开这个苏家大宅,是她向往已久的事。
  在苏家,秀容算是受宠的孩子。十六岁的苏秀容长着弯月般的眉清水般的目蔻丹染就的唇乌云笼罩的发,她在苏老太爷面前走过,身形飘逸柔弱宛如春风拂拭,在她身上寻不着地主女儿的矫揉,也找不到乡村女孩的粗糙,她细腻如上天雕就的一块玉,晶莹透明。这情景竟时常令苏老太爷会产生时光倒转红翠一如当年的错觉,这也是苏老太爷在她的出嫁快慢问题上拿不准主意的缘故。一方面她再现红翠当年的倾国倾城,另一方面不如为何,只要她在苏老太爷眼底出现,苏老太爷脑子里就会浮现出“红颜祸水”这个词。
  红颜祸水。也许美丽本身没错,但美丽却会招来麻烦。苏秀容的美丽不但令姐妹们羡慕,也令姨娘们妒忌。只因苏老太爷的缘故,姨娘们不敢将这份妒忌着落在秀容头上,于是,秀容的母亲就成了合理受害者。
  秀容的母亲并不算美女,她刚嫁进来时虽不漂亮但总算小巧玲珑,但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后就开始雍肿起来,一张脸上布着的麻点如院子里那棵梨树挂着的青黄梨,身材也如青黄梨般下盘沉稳。因为遗传,秀容的哥哥和弟弟也长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副体形,朝天鼻子再加上矮胖的身材,成为苏家众兄弟的笑料。于是除秀容奇迹般得以继承奶奶红翠的美丽之外,他们这一房孩子平日里很受歧视。
  秀容不止一次撞见自己母亲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娘们奚落。但这些姨娘一见她,却又立刻堆起笑脸。
  “我那都是说说罢了,哪儿说哪儿放。秀容她娘,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扔下这句话,姨娘们笑成一团然后溜之大吉。
  “太过分了。娘,我告诉奶奶去。”那时候苏秀容还小,红翠却已发现这孩子的与众不同,于是格外的喜爱她。
  “别,别,我没往心里放。”秀容的母亲总是这样说,用力地低着头,用力地压着声音。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到死也这样垂头低声。
  “……容,娘只你一个女儿,你是娘的心肝……娘不在了,你要乖乖的……”她流着泪拉着秀容的手,她手冰冷得令秀容颤抖。于是她反过去紧握着母亲的手,紧紧握着,企图将自己的体温注入母亲的身体。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肺病那时候在城市的治愈率也极低,在乡村,就是绝症。
  因为怕被传染,苏家的人早躲得远远的了,结发的丈夫也不见踪影,在最后的日子里,秀容母亲只见着了女儿。女儿哀哀的目光令她心碎,她也想留下,可没有人能留住她。
  于是秀容在怔怔的泪水中看着母亲落下最后一口气。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笑,她总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谁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一章(4)
她甚至没有哭。母亲下葬的时候,哥哥和弟弟哭得泪如滂沱,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装着母亲的木盒子被淹没在黄土之中,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常常娶笑母亲的姨娘随之成为正堂。可是秀容却从来没有叫她一声“娘”。因为在她心目中,她再没有了母亲。甚至也没有父亲,因为父亲没有和她一起为母亲送行。在她心里,所有亲人都已死了。
  所以很早的时候,她就已在盼望着离开这个冷如寒冰的地方。
  出嫁,是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离开娘家的唯一途径。
  专职说媒的刘三幺婆上门的时候,她心里紧张得仿佛钢爪摄住所有心肺,在屋子里转了三遍却最终没有迈出门去。但当姨娘们来到房里向她表示恭贺时,她面上的表情却冷淡得仿佛将要嫁出去的人不是她。
  可是就在吉期到来的前三天,刘三幺婆又来了。
  这一回来,刘三幺婆的表情和上回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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