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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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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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总是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千里之外的老家来了电报,催月秀回去。婆婆病了,家里缺少干活的女人哪!通情达理的月秀收拾着行李,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夜里,男人一次次地拥紧她,烈火一样。天亮之前,女人的眼泪打湿了江一洲宽大的肩背。
  返乡的列车带给月秀的是漫长的等待。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江一洲只有每年一次的探亲假,而这无比宝贵的假期也常常被其他更重要的任务占据,女人就只有把那涂了彩的照片反反复复地拿出来,看了又看。又因为在内蒙军营特殊的气候里受了寒,伤了身子,月秀几年都没能怀上娃娃。
  疯婆婆的病却越来越重了。她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谁也不让靠近,只有月秀例外。月秀永远像哄孩子般温柔而耐心地待着疯婆婆。她搬张小凳子放在阳光底下,哄婆婆坐上去,用手一把把抓下婆婆头上成团的虱子;她在屋里最暗的角落,哄婆婆脱下肮脏的旧衣裤,再换上同样颜色和式样的干净衣衫,这样婆婆才会不哭不闹;她用肥皂水把婆婆的衣裤浸泡一天,再用搓板一下下搓出一盆盆的黑水。有时候,月秀在院里做活,疯婆婆便会搬个马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听月秀絮絮地对她说着心里话。月秀对疯婆婆一向无话不谈,那一刻,老女人明霞一动不动,脸上的神色宁静安详。晚霞洒在院子里,涂在两个女人的头上和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
  忽然有一天,那是江一洲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刚刚离去之后,老女人明霞抓住了媳妇的手,她枯瘦的老手像一把钢锉一样粗粝,抓得月秀轻声叫起来。老女人明霞吐字清晰,声音颤抖,她竟然一气儿说了许多话:“好闺女,做女人难哪!苦哇!你要守住洲儿,可别让他跑了,跑了可就回不来啦!男人都是属马的,跑了可就回不来啦!好娃儿,你命苦哇!做啥不好,咋做女人?”
  那一刻,月秀简直怀疑婆婆是疯痴的。她准确无误地看见了老女人眼中的痛惜与焦灼。月秀的心震动了。
  月秀曾听村人讲,江一洲参军走的那一天,疯女人明霞远远地跟着送行的人群,默默地跟了很久。接兵的军车发动了,老女人突然之间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推开密密的人群,一路高喊着儿子的名字。人们看见这个疯女人老泪纵横,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抖动。可是汽车的马达声很快淹没了她的呼叫。老女人一个箭步抓住了汽车的挡板,竟然身子悬空,跟着汽车跑了起来!人们惊呆了,一齐乱喊:“放手!放手!不要命啦!”汽车拖着老女人走出了很远。江一洲使劲地捶打着驾驶楼子。车停了,人们看见身披红花的江一洲蹲下身子使劲扳着老女人的手,她硬是抓着不放,嘴里“洲儿,洲儿”地叫个不停。老女人哭哇:“儿啊,别走!别离开娘啊!娘跟了你去吧!跟了你去吧!”人们听见老女人大声地哀求着,直到江一洲放开她的手,蹲在车厢里双手抱头,不肯起来。江守业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大声喝骂着:“傻子,滚回家去!跑到大街上给我丢人现眼,你的胆子越来越大啦!快滚回家去!铁扁担都打不改你吗,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江守业连拉带拖,老女人还是抓住了车板不放,任由他的拳脚劈头盖脑地打过来。她的脸上、手上都是血。江一洲一声吼:“爹,别打了!我走了,你不准再打她!不准再打她!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回来!”人们看见小伙子满面泪痕,两眼通红。江守业愣了一下,举起的拳头停在空中,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从来没有大声跟他讲过话。老女人颓然地松了手,一下子摔在地上。汽车开远了,扬起的烟尘遮住了车子和远去的人影。老女人明霞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声都哭不出了。
  从那一天开始,不论刮风下雨,不论积雪满地,人们天天都能看见老女人默默地站在那个路口,向着看不见的远方张望着,张望着,嘴里“洲儿,洲儿”地叫着,任由大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村里的老姊妹们远远地看着,互相叹息着,不时抹一把滚到眼角的泪珠……
  可怜的明霞,一辈子生下了六个孩子只活了两儿一女,她一辈子没有听见他们叫过娘啊!那乳汁白白地流着,两只奶子涨得像块砖头,却没有孩子吃一口!人们叹息着,是江老太从傻媳妇手里一个一个夺走了娃儿,是她不准娃儿喊一声娘不准娃儿靠近她!如今,虽然瘦小得枣核似的江老太早已化成了灰,人们还是看得见她的阴魂白天黑夜地笼罩住那个小屋,一刻不停地盯在明霞身后。明霞常常在一拐弯或一弯腰的时候,不小心碰了婆婆轻得像烟似的身体,踩了她茶碗儿大的小脚……有时候一觉醒来,明霞还会看见自己身体的隐秘部位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她知道江老太又趁着晚上她睡熟以后来过了,想着那一双冰凉的手怎样绞拧着自己,明霞浑身打着冷战。天一黑,她就再不敢到处走动,她看见江老太就蹲在对面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2)
那一年,傻女人明霞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她把炕上的席子抓得稀烂,身子抖得像是暴雨里的蒿草。当接生婆拐着小脚跑来,女人只剩了一口气。那给数不清的女人接过生的手一直在抖。她到正屋里小心地问了一句:“老太太,看来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咋办呢?”江老太眉头都没皱一下:“保孩子啊,这还用问?媳妇没了能再娶,孩子可是我江家的骨血!”接生婆愣了愣,她恍惚记得三十几年前她跟师傅学艺,正赶上现在的江老太生孩子难产,江老太的婆婆也是这样的几句话,甚至连语气神态都一样。
  孩子好歹生下来了,明霞昏死过去,流出的血水把整条被子都浸透了。接生婆拿剪刀的手抖得剪不断脐带,还是江老太镇定地抓过剪刀,“咔嚓”一下就剪断了。接生婆使上了祖传的绝法,又用了江家灶膛里所有的草灰,才止住了明霞泉水一样流出的血。昏迷了一天一夜,明霞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可是,没过三天,产妇明霞就被婆婆揪下了炕。
  “败家的扔货,咋,还真想像模像样地坐‘月子’?老娘还没那福分哩!你瞅瞅这个家,还像个家吗?到处乱得像遭了匪,你还有心横着?婆婆没人照应,男人没人伺候,啥样的女人躺得住?败家的扔货!”江老太屁股坐在正屋的炕头上,手里晃着三天大的孩子,骂声不绝:“咋,还死着不动?你以为生下个儿子就有功啦?别做梦!这娃儿不用你管,吃了你的奶还不跟你一样成了傻子!我们江家可不出傻子,他有我这个奶奶就行啦!快死下来吧,败家的扔货,家里的活路堆成山啦……”
  产妇明霞双手撑着起了几起,身子不住地抖着,手一松,又跌在了炕上。江老太捣着小脚咚咚地冲了进来。明霞瞅着婆婆抓过来的鸡爪一样的手,连忙护住大腿和胸部。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喊出了声,她漆黑的头发齐刷刷地给扯下了一大把。明霞眼里含着泪踉踉跄跄地爬下炕,脚底下打着飘儿。她的眼前黑一阵黄一阵。可是她要走到屋外去,她要手脚不停地干她的活。她不能躺着,就连生了儿子也不行,孩子不是她的,是江家的骨血,她连抱一抱都不能啊!
  从此,人们每天在睡梦里又可以听见江家小院传来的鸡鸭鹅的鸣叫,又可以听见“啪啪”响的清脆的织网声。那声音清晰悦耳,常常从天空发白一直响到天色黑透。有多少渔网是明霞织了补、补了织呀,人们不清楚,江守业也不记得,只有江老太贴身的小坎肩里时常响着那卖渔网得来的铜钱儿声。“哗儿棱,哗儿棱”,好清脆的响声。江老太常常会陶醉在那响声里,听得痴了过去。
  这一年的秋天,明霞又要去苇地里割苇了。这片只长盐不长庄稼的地面,苇草、蓬蒿和红荆条却长得到处都是,离村几里地的洼地里,就有一片浩浩荡荡的苇塘。江老太已经答应下几家的苇席,收了人家的定钱。这样的日子,明霞就得整天呆在洼里。饿了,咬一口一碰就散填不饱肚子的黄菜团子;渴了,找个水洼,喝几口浑浊的雨水。她挥动镰刀砍下一片片粗壮的苇子。绿色挺拔的芦苇“刷刷”地倒在明霞脚下,好看的毛茸茸的芦花飞扬起来,在明霞四周悠悠地飘。有时候,傻女人明霞停下手中的镰刀,痴呆呆地看上好一阵,看着轻飘飘的芦花被吹得越来越远,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有时候她等到江守业推着小车把砍倒、捆好的苇子推走,也要自己在静静的悄没人声的苇地里多留一会儿。这里有各种各样好看的水鸟,成群结队地叫着飞着;有眼睛黑黑的小灰兔,胆小地从她身旁窜过;这里还有别人从未看到的火红的狐狸,像一簇火苗一样在她周围跳来跳去,“叽叽”地叫着,小嘴雪白湿润;就连野鸭子也有情有义,它们把蛋丢在明霞脚边就不管了,好让她拾回家,换回婆婆一个好脸色……明霞有时候就躺下来,把肚皮贴在热乎乎的沙土上,她会想起被老爹烧得热热的土炕,想起腰快弯到地上的老爹,想起她的娃儿,想得要命啊!想得一把把扯下自己的头发!她想起刚生下娃儿那会儿,两个奶子涨得疼啊,她没有办法,用手轮流挤着,挤满一碗,男人就抢过去喝一碗,可她的娃儿一口也吃不到……想着想着,明霞就趴在地上哭起来,眼泪把沙土地打湿了一大片……
  这一天,傻女人明霞割苇割累了,放下镰刀,坐在地上歇气儿。她的眼光忽然一亮,发现不远处的小坨子上有一片绿油油红艳艳的酸枣棵。她欢跑过去,贪婪地用手捋着红红的果子,不住地往嘴里塞。天,这世上咋还有这好吃的东西,又酸又甜,满口余香。明霞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红润,总也晒不黑的皮肤让酸枣棵划出一条条血痕。她衣衫褴褛,却依旧身材窈窕,没被娃儿吮吸过的乳房丰满结实,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3)
忽然,明霞的嘴笑不出了,她的手不能动了,她甚至不能正常地呼吸。她被一双干瘦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只有瞬间的惊愣,明霞便开始狂呼着挣扎。
  “好妹妹,别闹,别闹!你只要听话,我不打你!”
  听着声音耳熟,明霞停止了扭动,她想看清楚是谁。
  “对,乖乖的,这样才是好女人!我的好妹妹,我知道江守业那小子天天打你,我心疼哩!我还知道你婆婆那老不死的天天骂你,不给你饭吃,我心疼得咽不下饭哩!你知不知道,有几次我蒸了馍偷偷放在你回去的路上?你捡了馍馍,狼吞虎咽地吃,我高兴得睡不着觉!这些日子,我天天在这路上等你,今天好不容易盼到江守业不来接你,我看见他在家跟那个何寡妇快活哩……”男人一边上上下下摸着明霞,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他感觉女人的身体像怕冷似的抖了起来。
  明霞转过了身子,她看到了一张干瘦细长的脸,像一条干带鱼。人们喊他三猴子,就住在江家屋后,他的女人几个月前刚刚得病死了。
  明霞痴愣愣地看着干瘦的男人,见他从身后摸出一个白面馍馍。是的,明霞想起来了,她吃过这种馍,因为当时是在路上捡的,她以为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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