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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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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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大娘心一横,手上加了劲,一下子就把领扣拽开了。
  江老太嗓子里“呼噜”一声。
  “娘哩!”马大娘一跳。
  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马大娘的惊叫声,目光齐崭崭地盯过来,顿时,每个人的毛孔都张开了,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脖颈。
  经验老到的金爷扯扯江守业的胳膊,“大侄子,怕是亡人走得急,还有心事没了,你去你娘头前烧炷香叨咕叨咕,给她指指路,让她安心地走,省得日后阴魂回来搅扰你……叨咕完了给你娘喊两声:娘,娘,上西南……”
  江守业点着头,凑到江老太的灵前,掀开盖在她脸上的黄纸,一行鼻涕两行泪地哭着:“娘,娘啊,你老要有啥没了的心事就晚上托个梦给儿子,可千万别惊吓了乡邻,他们都是来给你老送行的!娘,你走好,走好……”江守业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到江老太脸上。
  “呼”地一声,停尸床上的江老太坐了起来!胸怀敞着,眼白直视着前方。
  “诈尸啦!”一声鬼一样的叫唤,一屋子的人抱头鼠窜,供桌上摆的馒头点心“骨碌碌”地滚了一地。长明灯摇了几摇灭了。
  江守业跌坐在地上,冷汗流了一脸。他张大嘴巴望着灵床上的人,好半天才粗着嗓门问:“你,你是人?是魂儿?娘,娘别吓儿子……”
  江老太嗓子里又是“呼噜”一响,大喊一声:“傻子!傻子死哪儿去啦?”
  “她,她马上来!娘别生气,你,你躺下吧,躺下吧,你放心地走,儿子会让她给你磕头,给你守灵……”江守业趴在地上捣蒜似的磕头。
  “儿啊,儿……”江老太叫道,声音又尖又细,黑眼球慢慢复了位。她抬起一只手:“业儿,快过来,娘的时候不多了,大鬼儿小鬼儿那儿娘使了银子才能走开一会儿,娘只想临走嘱咐你几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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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2)
江守业还是觉得脊背发凉,环顾一下屋里,只剩了自己。他壮壮胆,爬起来走到江老太跟前。
  江老太一把攥住儿子的手,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儿啊,娘这一辈子苦啊,这你知道,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了娘……你爹那个没良心的,我到那边可看见他哩,他过得风光滋润,身边还守着年轻女人,骚狐狸一样,他不管咱娘儿俩在阳世上受穷受累哟……业儿,那死女人笑娘寒酸哩,娘一气之下就赶着回来……儿子,娘走得急,啥也没预备,你可要给娘好好操办,娘要死得风风光光的……我告诉你,娘把钱都藏在了一个地方,你都取出来吧,娘等钱用……”
  江守业只当是做梦一样地听着江老太吩咐,“哦,哦”地应着,点着头,只觉得头重脚轻,如在雾中。
  “去,把那三个娃儿给娘喊来,娘有话……”江老太冰一样凉的手放开儿子。
  江守业迟疑了一下:“娘,娃儿们还小……”
  “去,把他们都带来!”江老太闭了闭眼。
  三个孩子心惊胆战地被圈到江老太跟前,低垂着头,谁也不敢看一眼这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奶奶。外面的大人们悄悄告诉他们:不能看死人的眼,不然魂儿会被勾走的!
  “一洲,二河,小三儿,都给我抬起头!看着我!”江老太命令着,孩子们往后缩了缩。
  “看着我!”江老太厉声说。
  孩子们慌乱地抬起脸。
  “你们可要记住奶奶,记住奶奶的话!”江老太一字一字咬得清楚,“你们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我养你们就是要得你们的济!记住:以后的每个清明、忌日你们都要来给奶奶烧纸钱,烧得越多奶奶越高兴!还有,”江老太往前探了探,“要记住:你们是江家的骨血,一洲、小二,你们是咱江家传宗接代的人,可要活得有咱江家的骨气!那个傻子她是外人,你们不要喊她娘,我活着不许喊,我死了也不许喊!不然,你们也会随她变成傻子、疯子,丢咱江家人的脸!要是那样,奶奶会变成恶鬼来找你们……”
  孩子们一个个打着冷战。
  “答应我,快答应我……不然,奶奶闭不上眼……”江老太说着开始大喘,嗓子里像有个风箱在响。
  “快答应啊!”江守业急得一个孩子打了一个耳光。
  “记住了,俺们记住了,奶奶……”三个孩子哭叫着说。
  “一洲、小二,你们都是江家的骨血,是江家的男人……记住,做男人……做男人好,女人有啥用,奶奶下辈子不做女人……业儿,给我请和尚念经,念转世的经,告诉他们把我下辈子托生个男人……”江老太的声音游丝一样断了,眼白迅速地翻上去。
  “娘,娘,你走好啊……”江守业连喊几声。
  江老太笔直地倒下去,闭了眼,敛了气。
  这一回江老太彻底死了,再无一丝声息。可是经她这样一闹,大家都战战兢兢,连平时嚷叫着不信神鬼的人都在心里装着一面小鼓。到了晚上,近门的兄弟侄孙没有一个人敢进灵棚为江老太守灵,就连江守业也不敢在闪烁不定的灯影里久坐。那一夜,只有傻媳妇明霞一动不动地跪在江老太的棺木前。
  明霞是被人从大洼里拉回来的。当她走近江家小院的时候,一些人正在搭灵棚,他们把明霞编的几领苇席铺盖在木头绑成的架子上。明霞愣愣地望着大门上贴着的白纸,听见屋里一片呜呜哇哇的哭声。她的头上挂满了草屑,脚上的鞋子跑丢了一只。她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找她的人怕吓了她只说:“快回吧,晚一点,业叔说要打死你!”
  一个堂嫂拖长着哭腔迎出来,把个粗白布缝的褟头戴在明霞头上,又给她腰上拴了麻绳,扯扯她的袖子:“哭吧,妹子,老太太没了……”堂嫂在“没”字上加重了语气。
  明霞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好像要问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堂嫂急得拧一下明霞的手背:“哭吧,傻妹子,老太太死了!你得哭!能哭才是好媳妇,不然,人家笑话哩,看他叔打你……”
  堂嫂的话音未落,江守业已经一阵风一样刮过来,一把扯住了明霞的头发就往屋里拖,嘴里一边骂着:“不知孝道的扔货!娘走了你还死在外面不回来,我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
  “咕咚”一声,江守业一脚把明霞踹倒在灵床前。
  “哭,快哭!大声哭!死傻子,不哭我打死你!娘跟前正好少个人伺候……”江守业歇斯底里地大叫。
  明霞抬起头,看看头戴着孝帽子、红肿着眼的江守业,又转头望望穿了一身蓝绸寿衣躺在灵床上的江老太,嘴撇了几撇,还是没有哭出来。
  江守业的拳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明霞双手抱头在地上翻滚,惨叫了几声,却依然没有哭……金爷看不过,往江守业面前一挡:“大侄子,住手!你看有谁家在灵前胡闹的?这是对亡人的不敬!这会加重人在世上的罪过,影响亡人超生……你要真是孝顺,一边跪着自己哭去!你娘活着的时候侄媳妇伺候得周全,这谁都知道,这比人死了哭几声不强?”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3)
长眉长眼的金爷比江守业大不了几岁,但是因为在村里的辈分高而且年轻时在城里当过差,见识比一般人多,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事大家都找他管,他说的话自然有分量。
  江守业放下了拳头,嘴上却一时不肯服软,冲着明霞吼一句:“好好跪着,不许起来!娘不埋,你就不许起来……”
  江守业按照江老太的嘱咐为娘出了大殡:请了鼓乐班子吹了两天“戏子”;又请了和尚念了经做了法事;出殡的时候还蒸了几锅白面馍,让送殡的女孝子们每人怀里揣上几个,等到落棺填土的时候,吆喝着女人们把怀里的白面馍掰开了扔进墓穴 —— 据说,这样做,亡人在那边就能吃喝不愁。可是江守业不知道,女人们扔进墓穴的只是一小半馒头,大部分被她们偷偷地藏在衣服里带回了家。这样好的吃食,过年又能见上几个?女人们暗地里说:这些白面大馍还不是傻媳妇明霞一领一领苇席编出来、一挂一挂渔网织出来的?江守业是孝顺了,苦的可是女人!村里的老人可不那么想,他们见到江守业就赞叹不已:“守业,你可是大孝子!这样排场的丧事难得一见,你的孝心了得哩!你娘有福气,没白活!等俺们走的时候,儿孙能赶上你个零头,就是俺们上辈子修的福……”听着这样的话,江守业的胸脯挺了又挺,脚下的步子虎虎生风。娘一辈子教他的就是要在人前有脸面,活得有个男人样。
  可是回到家,五尺高的汉子又开始发愁:为娘办丧事花光了娘藏下的所有积蓄不说,还欠了一箩筐债。米缸里空了,粮食口袋瘪了,屋檐下挂的成串的咸鱼也被帮忙办事的人就酒吃了,三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爹,饿得眼睛发绿。江守业想不出办法。他挣的那点工钱是有数的,每次领回来都原封不动地交给老太太,自己手里没留过一分。那段日子又是盐池结晶的关键时期,江守业必须一天天为滩主守在盐田里,饥一顿饱一顿地吃些人家送去的糠菜团子,根本顾不上三个孩子。
  明霞依然扎在大洼里,不过,这时候她忘了往自己的嘴里搜罗食物,而是随时带着两个大布袋子,见到可吃的东西就扑过去。野菜、草蘑和沙枣成了她主要的采摘目标。另外,她特别留心着一些小动物的踪迹。看见了成群的野鸭在苇荡里飞进飞出,她会慢慢地跟上,直到摸清它们常宿的地方,这样,隔几天她就能捡回几只野鸭蛋,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放到家里的大锅上煮了,三个孩子面前一人放两只,只要还有剩余的就统统塞到大儿子一洲手里。她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他们。直看到三个孩子把鸭蛋吃得一口不剩,她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有的时候,她捉了成串的蚂蚱提回来,放在火里烧熟了给孩子们。有时候,她会捉几只青蛙、一只小兔,统统裹上泥巴放在灶膛里烤。火候一到,她顾不得热,把烧黑的泥壳掰开来,香味飘了一屋子,三个孩子“咕咕”地咽着口水。明霞把烧熟的肉一块块分给孩子,分得一丝不剩。江守业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常常都睡了,他看着他们黑黑的嘴角,总是忍不住喝一声:“傻子,你又给他们吃啥啦?可别吃得像你一样……”
  江老太死后的第二个月,滩主找到江守业,跟他商量让他到大清河开的新滩地去,说是那里急需有经验的老埝头,那里的卤水总调弄不好,盐结得太薄,而江守业一手“制卤”、“导卤”的绝活无人比得。滩主的几句好话让江守业觉得面上有光,想也没想就把差事答应下来。临走,滩主让江守业背回家一袋发了霉的陈仓老米,扔下几条咸鱼。明霞还在洼里。江守业拍拍小一洲的头:“洲儿,你是大哥,爹不在家你要照看好两个弟弟妹妹,不能有闪失!不然,爹饶不了你!”小一洲仰脸看着爹的大胡子,吸了吸鼻涕。江守业离家出门的时候竟忘了自己的大儿子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呢!
  明霞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五岁的二河一声声地嚷:“爹走了,咱可咋办?剩下娘咱又不能叫她娘,奶奶说她是傻子……”
  一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明霞,照着弟弟的头顶拍了一下:“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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