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吗，看来钱这东西真是好，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可你别忘了，这白纸黑字的东西印出来是给人看的，它骗不了人。”
高兵的脸涨得通红：“江小凡，你，你还别小看我，你自己不是写了不少有思想的纯文学吗，也没见哪家出版社给你结个集子？如今，清高、神圣，不值钱！像玫子那样的书，如果不是我给赞助，谁愿意出？这辈子还不就是一堆废纸……”
小凡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变硬，喉咙里好像堵了个东西。她冲到门边，又很快地转回来，在那一地的稿子里翻找着，终于，她抓到了几页纸，把它们举到高兵的眼前：“请你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那原来是小凡多年前写的两篇随笔，只是被更换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题目，作者换上了高兵。
高兵一愣，随即恼火地扯过那些纸：“我，我正打算把这事告诉你呢，当初我是因为太喜欢你的人和你写的东西，就悄悄地把你没发过的一些文章留了下来，爱了你一场，我想，把你的东西放进我的集子，权当作个纪念，很简单嘛！”
小凡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红不白的面皮，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她心里逼问着自己：你究竟了解这个男人多少？你对他有过爱吗？
小凡摔门而去。
在高兵的楼下，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过来拦住了小凡的去路。她那一张显然是美容院里修整出来的面孔，挂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请问你是江小凡小姐吗？高兵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但愿我等到的是你。”女人细声慢语地说。
小凡有些疑惑：“怎么，我不认识你啊，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我只是想认识你一下，我是高兵的前妻。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的病好了，是被一个叫江小凡的女人治好的，他说我不信可以来试试。他说要让我后悔一辈子……”
小凡的耳朵里“嗡”地一声。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小凡穿过阴影重重的楼群和成片的工厂厂房，一直来到了这个城市的郊外。
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荒芜着，偶尔有一些新搭起来的脚手架和盖了半截的房屋戳在空地上。到处都是垃圾，白色的塑料袋在风里打着滚儿，稀稀疏疏的树上挂满了塑料袋子和各种五颜六色肮脏的纸片。小凡站在运河边上，顿时呆住了：变得明显狭窄的河道上河水已经停止了流动，水面上漂着各种不知名的垃圾，冒着深绿油腻的泡沫，难闻的气味直呛鼻子。小凡难过得闭上眼睛。才多长时间啊，一条宽阔舒展的运河就被糟蹋成了这样！小凡想起了曾经映在运河里的星光，那一片让人沉静的蛙鸣……或许，这种情形早就开始了，只是自己不知道？小凡转念一想，即使自己知道了又能怎样？能挡得住人们“前进的脚步”吗？还有各种各样无休止的欲望……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二章（4）
小凡漫无边际地想着，走到了一个河湾，那里有几块石头错落地摆着，石头底下探出几朵粉白的小花，在风中瑟瑟抖动。小凡想起当年就是在这里，素不相识的老婆婆把她从冰冷的河水里拉了上来，手里举着她留下的十元钱。那上面有她写下的一句话：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一切恍如梦里。转眼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小凡想：可是却有太多的东西越来越让自己想不通了，这是为什么？
一直呆到傍晚，小凡才起身往回走。四周悄无一人。霞光洒落在四周空荡荡的田野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小凡摇摇头，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赶走，她需要重新鼓起勇气面对眼前的生活。可是小凡刚刚拐上来时的大路，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大片大片的霞光淹没了她……
2
一个接一个的梦，小凡弄不明白，她那么强烈地渴望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妈妈，妈妈！”小凡在梦里喊，妈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鲜亮的苹果。小凡看见自己竟是六七岁的样子，扎了两个羊角小辫，张开两手去接。苹果一下子滚落在地上，小女孩脚步蹒跚地追啊追啊，明明看见苹果就在脚边，却怎么也追不到……“致远，快帮帮我，帮帮我！”小凡又在喊，一肩长发在风里飞。他真的来了！高高的挺拔的身个儿，高高的挺拔的鼻子，只是眼睛为什么那么阴郁，像一潭永远吹不开的湖水。一身白衣的小凡轻轻走过去，她看见苏致远手里有一束鲜丽的玫瑰。“是送给我的吗？”小凡问。他不语，只把手伸过来，小凡接花的手突然一抖 —— 花刺下小凡满手是血，玫瑰落了下去，散成无数的花瓣，被风一吹，飘出去很远，等小凡抓到手里几片，却发现花瓣已经枯萎变黄了……又仿佛有许多人走过小凡身边，他们的面目似曾相识，又模糊一团，嗡嗡地说着什么，小凡却什么也听不清。他们走了，越走越远，一团团影子消失在雾里……“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我，我太孤单了！”……前面好像是苏致远的影子一闪，他的手里拿着一面破损的镜子，小凡喊着苏致远追过去，他回头笑了笑，手里的镜子亮了一下，小凡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茫然的眼睛，花样的面庞，突然之间，却满面是血……小凡喊着，又恍然听到了手术刀具清脆相碰的回声，她看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一团模糊的血肉正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出去。“不，不！我要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我要……”一阵又一阵真切的疼痛刺穿了小凡的梦境，她真的听到了手术刀剪碰在一起的声音。梦，忽然断了，只剩下一片无声的黑暗……
小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当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雪白的墙壁使她有一刻的晕眩。她重新闭上眼睛，屋里浓重的来苏水味刺激着她空空的胃。她感觉右手和右腿钻心地疼，被一层厚厚的东西裹着，一动不能动。小凡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记起昨天在运河边散步，一辆轿车冲着自己开了过来……车祸。自己天天小心地躲避这个东西，可还是没能绕过去。这一辈子绕不过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小凡虚弱地想。
“妈妈，妈妈……”小凡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是姗姗的声音！小凡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爸爸，快过来，妈妈醒了！我可以叫她了！”小凡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口跑过来。姗姗轻唤着：“妈妈，妈妈……”
小凡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眼泪却顺着眼角淌下来。
“妈妈，你疼吗？”姗姗的小手抹着小凡的眼角，“妈妈，不哭，你不是总告诉姗姗，疼的时候要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好孩子要坚强……”小凡微微一笑，可是眼泪又流了出来。
苏致远垂头站在床前：“小凡，你可醒了，你把我吓死了……”
小凡很诧异，问苏致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里？”
苏致远掏出一本墨绿色的小册子递给小凡，上面还有血迹。小凡看一眼就明白了，那是他们的户口本。户主是苏致远，妻子江小凡，女儿苏姗姗。在此之前小凡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她曾咨询过律师，律师说如果要离婚，必须有结婚证和户口证明。小凡不止一次地翻看这本薄薄的册子，离婚协议书也是写了撕，撕了写，然后再撕掉。只有三个名字的小册子像有千斤重。
苏致远低哑着声音说：“这里的护士讲，她们在你包里发现了这个户口本，根据它才及时通知了我，说怕你……我接了姗姗，拼命地赶过来，幸好医生抢救及时，不然，不然……小凡……”苏致远抓住小凡那只伤势轻些的手：“你别吓我了，好吗？小凡，你真的想让我后悔一辈子吗？你真的愿意让我一个人就这样不死不活？你以为避开了我，咱们两个就都能活得快乐活得轻松吗？小凡，回来吧，我和姗姗都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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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十二章（5）
“妈妈，妈妈，你回家吧，姗姗想妈妈！姗姗想跟妈妈在一起！”姗姗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小凡脸上。
小凡沉默了，闭了眼睛，一排睫毛轻轻地抖动。
“小凡，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痛苦，当他知道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的时候，你不能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小凡，这几个月你对我的惩罚已经够了……”
小凡张开眼睛，望着苏致远，发现他的确比以前瘦多了，眼睛里有一缕一缕的血丝。
小凡慢慢说：“致远，我没有想过要惩罚你，你如果那么认为，说明你还是没有理解我为什么走……我现在回去难道就有我想要的生活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和你之间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这些你认真地想过吗？”
“我……”苏致远嗫嚅着，“这些我都想过了，我知道生活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很多，小凡，等你好一些了我再跟你慢慢谈。现在你需要好好养病，需要我照顾，即使你不愿意看到我，为了你的病，你也忍一忍，好吗？”
小凡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她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不想老天竟然又跟她开了个不小的玩笑：生和死原本就隔着一层纸，死神在她的名字下面犹豫了一下，又把她推回了这个尘世，是让她继续一份惨痛还是继续一份清醒？放弃还是坚守？期待她找到生存的理由还是依然落得两手空空？……
“我的手还能写字吗？”过了很久，小凡问。
“还不知道，不过，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小凡，你放心！”
小凡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放心呢？你不会明白这只手对我的意义……”她想说：我已经失去太多了，只剩下唯一一件事情可做，可是老天真要连这一点写字的权利都要收去吗？小凡摇了摇头，咽下了后半句。
这时候，有人敲病房的门。苏致远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鼻子上架着一副过于小巧的眼镜，他盯着苏致远招招手，不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动，一脸的严肃和敌意。他示意苏致远出去。
高兵！他怎么会来？小凡心里一阵剧痛，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妈妈，你怎么啦？你的脸白得吓人！”姗姗偎过来，用手抹着小凡脸上的汗。
“小凡，要紧吗？我去喊医生！”苏致远顾不得门外的男人，俯身看着小凡。
“医生马上就过来，我请了专家为小凡会诊，还有特别护士来照顾她，”高兵接过苏致远的话，“这里你不需要操心，我想请你出来谈谈。走吧，别打扰了病人！”高兵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高兵，”小凡挣扎着喊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请你离开，我不想看见你！”
苏致远充满疑惑地望望门口这个叫高兵的男人，又转头望望小凡。
“姗姗，守着妈妈，爸爸出去一下就回来。”苏致远叮嘱女儿一句，抬脚走出了病房。
高兵和苏致远的脚步声远了，小凡咬紧了嘴唇，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不知道高兵突然冒出来是想干什么。自从小凡见过高兵的前妻之后，她再也不想见到他。她在电话里已经对高兵说过：“过去的江小凡和过去的高兵都已经死了！你什么也不要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