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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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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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有的。

  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在那些人面前,我总是笑笑的。

  去年,我的一个朋友来台湾看我,我开著车子陪他去旅行。在溪头往杉林溪去
的那些大转弯的山路上,不知怎么突然讲起荷西死去那几日的过程,这我根本已经
不讲多年了。

  说著说著,突然发现听的人在流泪。那一日我的朋友说∶“不要上去了,我们
回去。”回到溪头的旅馆,我的朋友悄悄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到了晚上我们去喝酒
,在寂静的餐馆厅,我的朋友说∶“很多年没有流泪了,包括我父亲的死。今天中
午,不知怎么搞的━━。”

  我静静的看住他,想告诉他属于他的心境变化,却又没有说匣来。

  一个中年人,会在另一个人面前真情流露,总是有些柔软的东西,在心里被碰
触到了,这是一个还算有血肉的人。

  就在今年旧历年前一天,一张整整齐齐的信纸被平放在饭桌上。字体印刷似的
清楚。我的信,不知谁拆了。

  信中写著∶“回来以后听你的话,没有写信。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
可能的生活方式,属于你我的。我没有一切的物质条件可以给你享受,也不算是个
有情趣的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平平实实的情感,还有我的书。夏天如果你肯来这儿
━━不然我去台湾,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然后结婚好吗?现在我才发觉,在往杉
林溪去的那条路上,当我不知不。⒏⒏。闹学记觉流下眼泪的那一刻,已经━━。


  他说的,我都知道,比他自己早了三个月。

  爸爸在我看信时走过,说∶“什么人的信呀?”

  我朝他面前一递,说∶“一封求婚信。”

  爸看也不要看,说∶“哦!”就走开了。

  吃年夜饭,全家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十几个人。

  我宣布∶“各位,今天有人来求婚。”

  没有人回答什么,大人开始替自己的小孩分菜。夹著零零碎碎的对话。

  “我说,今天有人来向我求婚。”

  “拜托,把你面前那盘如意菜递过来,小妹要吃。”大弟对我说。

  我讲第三遍∶“注意,今天有人来信向我求婚。”

  姐姐大声在问弟妹∶“那你明天就回嘉义娘家啊?”

  “我━━”我还没说别的,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多讲话,快吃饭。


  那封求婚信不知被谁拿去做了茶杯垫子,湿湿的化了一滩水在上面。

  我看著眼前这一大群人,突然感到有一种被自己骗了的惊骇,我一直把自己看
得太重要,以为,万一我决定早走一步,他们会受不了。

  “有人向━━我━━求━━婚。”我坚持只讲这句话。

  “那你就去嫁呀━━咦,谁吃了我的春卷━━”“你们━━”“我们一样。小
明,吃一块鸡,天白,要黄豆汤还是鸡汤?”

  。⒐⒏。闹学记捧著一碗汤,觉得手好累好累。心情,是一只鬼丢上来的灰披
风,哗一下罩住了大年夜中的我。

  这时候,是哪一家的鞭炮,等不及那欢喜,在暮色还不太浓的气氛里,像做什
么大喜事似的轰轰烈烈的响了起来。

  。0⒐。闹学记孤独的长跑者━━为台北国际马拉松热身我的父亲陈嗣庆先生
,一生最大的想望就是成为一个运动家。虽然往后的命运使他走上法律这条路,可
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仍是个勤于活动四肢的人。父亲小学六年级开始踢足球,网球打
得可以,撞球第一流,乒乓球非常好,到了六十多岁时开始登山。目前父亲已经七
十五岁了,他每天早晨必做全身运动才上班,傍晚下班时,提早两三站下公车,走
路回家。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其实就是他一生做人做事负责认真的表率。

  我的母亲在婚前是学校女子篮球校队的一员,当后卫。婚后,她打的是牺牲球


  父亲对于我们子女的期望始终如一他希望在这四个孩子中,有一个能够成为
运动家,另一个成为艺术家,其他两个“要做正直的人”,能够自食其力就好。

  很可惜的是,我的姐姐从小受栽培,她却没有成为音乐家,而今她虽是一个钢
琴老师,却没能达到父亲更高的期许。

  我这老二在小学时运动和作文都好,单杠花样比老师还多,爬树跟猴子差不多
利落,而且还能自极高处蹦下,不会跌伤。溜冰、骑车、躲避球都喜欢,结果还是
没成大器,一头跌进书。⒈⒐。闹学记海里去,终生无法自拔。

  大弟的篮球一直打到服兵役时都是队中好手,后来他做了个不喜欢生意太好的
淡泊生意人。小弟乒乓球得过师大附中高中组冠军,撞球只有他可以跟父亲较量,
而今他从事的却是法律,是个专业人才以及孩子的好玩伴。小弟目前唯一的运动是
━━趴在地上当马儿,给他的女儿骑来骑去。

  在我们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终生的生活和兴趣跟运动有著不可分割
的关系。他打网球、游泳、跳伞、驾汽艇,还有终其一生对于海洋的至爱━━潜水
。他也爬山、骑摩托车、跑步,甚而园艺都勤得有若运动。

  我们四个子女虽然受到栽培,从小钢琴老师、美术老师没有间断,可是出不了
一个艺术家。运动方面,篮球架在过去住在有院落的日本房子里总是架著的,父亲
还亲自参与拌水泥的工作,为我这个酷爱“轮式步鞋”的女儿在院中铺了一个方形
的小冰场。等到我们搬到公寓中去住时,在家庭经济并非富裕的情形下,父亲仍然
买来了撞球台和乒乓球桌,鼓励我们全家运动,巷内的邻居也常来参加,而打得最
激烈的就是父亲自己。

  记得当年的台湾物质缺乏,姐姐学钢琴和小提琴,父亲根本没有能力在养家活
口之外再买一架昂贵的钢琴,后来他拿出了小心存放著预备给孩子生病时用的“急
救金”,换了一架琴。自那时起,为了物尽其用和健康的理由,我们其他三个孩子
都被迫学音乐。那几年的日子,姐姐甘心情愿也罢了,我们下面三个,每天黄昏都
要千催万请才肯上琴凳,父亲下班回来即使筋疲力尽都会坐在一旁打拍子,口中大
声唱和。当。⒉⒐。闹学记时我们不知父亲苦心,总是拉长了脸给他看,下琴时欢
呼大叫,父亲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这样期望你们学音乐,是一种准备,当你们长
大的时候,生命中必有挫折,到时候,音乐可以化解你们的悲伤。”我们当年最大
的挫折和悲伤就是弹琴,哪里懂得父亲深远的含意。

  至于运动,四个孩子都淡漠了,连父亲登山都不肯同去,倒是母亲,跟著爬了
好几年。当然,那只是些不太高的山,他们的精神是可佩的。

  我的丈夫深得父亲喜爱并不完全因为他是半子,父亲在加纳利群岛时,每天跟
著女婿去骑摩托车,两人一跑就不肯回家吃饭,志同道合得很。

  回想有一年我开始学打网球时,父亲兴奋极了,那一年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
,在教德文,收入极有限,可是父亲支助我买二手球拍、做球衣,还付教练费,另
外给我买了一辆脚踏车每日清晨骑去球场。这还不够他的欢喜,到后来,父亲下班
提早,也去打球。他的第一个球伴是球场中临时碰上的━━而今的国民楷模孙越。
父亲打球不丢脸,抽球抽得又稳又好,他不会打竞争的,他是和平球。

  等到我又远走他乡一去不返时,我的生活环境有了很大的变迁,我住北非沙滨
去了。那时最普通的运动就是走路,买菜走上来回两小时,提水走上一小时,夜间
吩镇上看电影走上两小时,结婚大典也忘了可以借车,夫妻两人在五十度的气温下
又走上来回一百分钟。那一阵,身心都算健康,是人生中灿烂非凡的好时光。

  后来搬去了加纳利群岛,我的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脱不了。⒊⒐。闹学记关系,
渔船来时,夫妻俩苦等著帮忙拉渔网,朋友来时,一同露营爬山拾柴火,平日种花
、种菜、剪草、擦地、修房子,运动量仍算很大。夏日每天“必去”海滩。我泡水
、先生潜水,再不然,深夜里头上顶了矿工灯,岩石缝中摸螃蟹去,日子过得自然
而然,肤色总是健康的棕色。虽然如此,夫妻两人依旧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跳
舞、唱歌,双重生活,没有矛盾。回想起来,夫妻之间最不肯关心的就是事业,我
们安稳的拿一份死薪水,绝对不想创业,这自然是生活中烦恼不多的大好条件。

  有一年,偶尔回国,在电视上看见了纪政运动生涯的纪录片,我看见她如何在
跑前热身,如何起跑,如何加速,如何诉说宏身对于运动的理想和热爱……我专注
的盯住画面不能分心,我分解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势,我观察她的表情,我回想
报章杂志上有关她的半生故事,我知道她当时正跑出了世界纪录,我被她完全吸引
住了的原因,还是她那运动大将的气质和风度,那份从容不迫,真是叹为观止。一
个运动家,可以达到完美的极致,在纪政身上,又一次得到证明。

  没过了几年,我们家的下一代,也就是大弟的双生女儿陈天恩、陈天慈进入了
小学。父亲经历了对于我们的失望之后,在他的孙女身上又重新投入了希望。他渴
望他的孙女中有一个成为运动家。暑假到了,当其他的孩子在补习各种才艺的时候
,父亲恳请纪政,为我们的小女孩请来了“体育家教”。

  天恩、天慈开始每天下午,由体育老师带著,在市立体育场上课。记得初初上
体育课时,父亲非常兴奋,他说,如。⒋⒐。闹学记果孙女有恒心,肯努力,那么
小学毕业就要不计一切送到澳州去训练打网球。又说,经济来源不成问题,为了培
植孙女,他可以撑著再多做几年事不谈退休。很可惜的是,天恩、天慈所关心的只
是读学校的书,她们无视于祖父对她们的热爱。

  不听祖父一再的劝告∶“书不要拚命念,及格就好。”她们在家人苦苦哀求之
下无动于衷,她们自动自发的读书,跑了一个半月的体育场,竟然哭著不肯再去。
我们是一个配合国策迈向民主的家庭,绝对不敢强迫孩子,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叹
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孙女没有运动下去,父亲居然又转回来注意到了我。那一年我回国教书,父亲
见我一日一日消瘦,母亲天天劝我∶“睡觉、吃饭!”倒是父亲,他叫我不要休息
,应该运动。我选择了慢跑。

  有半年多的时间,每个星期绝有三天左右的晚上,我开车到内湖的大湖公园,
绕著湖水开始慢跑,总要跑到全身放松了,出汗了,这才回家继续工作。就有那么
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在大湖公园的人行道上慢跑,不远处来了两辆私家车,车上的
人看我跑步,就放慢了车速开始跟我,我停步不跑了,车上下来七个男子,他们慢
慢向我围上来,把我挤在他们的人圈里。其中一个人说∶“小姐一个人散心不寂寞
?”我看看四周,没有其他的行人,只有车辆快速的在路边驶过。我用开玩笑的口
吻对待这一群家伙,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双关语,“笑问”他们是哪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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