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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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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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这位老太太调理出来的贴身大丫鬟鸳鸯。她的牙牌令,是代老太太发令的“令官”,你看那所发的牌副儿,出口成章,没有文化教养行吗?
  鸳鸯遭了事,“大老爷”要讨她当小老婆,气愤得以死相抗争——就在这样的情势和心境下,她对来作“说客”的嫂子还嘴相斗时,却还说出了这样的话:
  (嫂子自辩说的是“好话”,她立刻还话——)“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
  这真令人绝倒,同时也令人倾倒。一个没有深厚文化陶冶的家庭,其丫鬟侍女,能说得出半句这样的妙语来吗?试比一比《金瓶梅》里女流的声口气味,就真是云泥悬隔了。
  老太太的评说戏文、弹唱,讲解特级珍贵织品“霞影纱”、“软烟罗”的名色、质地、用场,都包涵着非常超众的审美文化因素在内,绝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贾府的丫鬟、小厮的名字,也是文化的表现之一面。麝月、檀云、晴雯、绮霞(或作)、引泉、锄药、伴鹤、挑云……不从文化上品味,看《红楼》就无甚趣味——因为没有文化的“大家”,是俗不可耐的家族,包括文物、器用、语言、举止……都无例外。
  至于起诗社,制灯谜,行酒令等等之类,在我看来,反倒不如上述的几个方面更为耐人寻味。因为那些弄文索句,是文人游戏消遣之事,固然不懂文化不行,然而真正的文化教养,又在“文字”之外,不一定有迹可求,而是一种素质、品格、气味的“无形”之事情。
  有教养的人,可以不识字,不读书,一样可钦可爱,可友可师。这是个风范的大问题。书中写“薛大傻子”种种可笑,并非是说他就是个坏人,不是的,目的就在写他的缺少文化教养——就成了趋向下流的纨子弟,声色是求,饱食终日,为社会之蠹虫,造物之浪费。
  探春三姑娘为何把迎、惜比得大大逊色?虽说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的文化修养高,文化要求也强——试读她写给宝玉的小柬就可晓悟。她举出古人在没有好条件之下还要寻求“些山滴水”。这是何义?不是别的,实即文化的向往,超物质的精神生活才是真的“生活”。物质的丰足虽好,也只是为了更能“生存”,而不一定等于“生活”也。
  诗曰:
  中华文化在何方?试展《红楼》细忖量。
  识得鸳鸯宣酒令,也如画卦有羲皇。
  

《红楼梦》题名揣义
曹雪芹著书题曰《石头记》,盖因自古小说戏本,多用“某某记”语式,例多不可胜举。曹雪芹自幼博览,此等烂熟胸中,必亦心喜“记”名,而《西厢记》高居榜首,馀者如《钗钏记》、《西楼记》等次之。
  只说到这,我就心生联想,而不妨姑作推衍,以窥雪芹的文心密意、灵慧才华——我设想,其当日大致思路也许可分三步来讲:第一步,他倾倒于《西厢记》的绝代文才,心欲仿其题名,用一个“地点”名称来作书名之“主体眼”,实甫用“西厢”,我也用“某某”……
  正在此际,他忽想起了《西楼记》。对!两剧皆是“本事”为自叙性质,可谓之“双西”了。“厢”是房,“楼”也是房,何其巧也。于是,他想:我也用“楼”为好。由“厢”而“楼”(其实也隐“西”字,因为荣国府就叫“西府”),定了“楼”字。然后第二步。已然决意是为了女儿而作书,那么正好,早有唐宋诗人词客喜用的“红楼”一词,正寓意于女儿之所居。对,红楼!定局了。再后,第三步。
  ——上一步,本来可以定名为《红楼记》了。这已全然符合了心怀文境。可是,这时又想起汤先生“临川四梦”来!雪芹觉得,四“梦”中的《牡丹亭》是写女儿之“梦”的“艳曲”绝品,因此对题,何不就也用他个“梦”?于是三“步”到“家”:“红楼梦”之曲名、书名,遂由此铸下了不朽的妙语伟词。《钗钏记》呢?也仍在透露光芒:君不见,“金陵十二钗”是总名,而“宝钗”是一个专名。大丫鬟有“金钏”“玉钏”姊妹相连并倚,都可以在文心、文脉上找到根源。
  顺便一说:《情僧录》者,无非还是“石头”之“记”的小小变换、表明层次而已;那总比不上“红楼”之“梦”,其诗意,其画情,其心灵境界,都不可再寻他字别句来替代。“石头记”更诗意化,因为朴素无华。“红楼梦”则风流文采——再也掩不住曹子建那家世门风的秀色夺人,神采飘逸了!
  乙酉十一月十八夜草草呵成
  

《红楼梦》——唯人主义
人家问我:你从“四七”年开始研《红》,今年为“零六”年,整整六十年,一个花甲子之数呀,对《红楼》的认识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可得一闻否?
  一听此言,满心愧怍,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想了半日,仍然是只能“借花献佛”:我的最简要、最透彻的认识还是从老作家胡风先生的书里挪来的四个字:“唯人主义”。
  怎么叫唯人主义?不是只有唯物与唯心之区分吗?怎么又出来一个“唯人”?难道说是鼎足而三不成?如君所悉,唯物唯心之争,是欧西哲学思想家的研论主张,而胡风的“唯人”,却真正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根深枝茂的思想道德之树,情感气质之花。
  孔子讲仁,讲恕,推己及人,亲疏次第。老子则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参合而观,即是天地虽大,终极之点莫过于仁,仁只是“人”的特有品德,正因此,“仁”即与“人”是同音同义字——可以悟知:中华先民的思想光焰留在汉字上的第一要义就是:人若不仁,即不是人。懂了这一点,就明白了胡风先生的“唯人主义”。
  问者曰:,你弄错了,贾宝玉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他反对旧道德呀,怎么你同意胡风先生,却主张“唯人主义”,那不就是孔门的陈言旧套复振了吗?到底是胡风弄错,还是你弄错了?大可再思再想。
  告诉你一句真话吧,雪芹自言:“大旨谈情”,那情是什么?就是人的心田心地,为人忘己的诚心痴意。孔子讲“仁”,归属于社会伦理、人际关系;雪芹讲“情”,转化为诗情画意、文学艺术的审美性修养,即人的精神世界、文化素养、品格气味的高度造诣。
  所以,在雪芹笔下,不再叫做什么仁义道德——那总带着“头巾气”,不合乎“红楼文体”。所以,他笔端一变——叫做“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先生请想:这与千红万艳而同悲一哭的情,还不就是天地间万物所能具有的最广大、最崇高的“仁”吗?雪芹比孔子提得高多了,深多了——也沉痛激动多了!读《红楼》,倘不能体认此点,必然沉迷在那种哥妹、姐弟的所谓“爱情悲剧”、“争嫁夺命”的庸俗闹剧中而永难度脱。
  原因何在?盖不但不懂雪芹的情,也并不懂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只回到了一种粗俗愚昧的最低级“审美”层次中去了,谁也警醒不了,谁也救助不得——这样的人,他见了胡风先生的解《红》之言“唯人主义”,纵然一针见血,倾心吐胆,乃至痛哭流涕,可又有什么用处呢?
  胡风识破高鹗的“居心叵测”与“最大骗局”,一片赤诚,揭示于我们,不会徒然,真理永恒,然而也只能留与能领会的人去感知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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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之思
我于拙著中多次试解“红楼梦”三字之旨义,不独是为了解字面义——即“字典释义”,更要领会作者雪芹的铸词与寄意,因此不辞再三絮絮,知者谅之。
  已然指出的,“红楼”、“紫陌”常为对仗,用写京都繁华景象。如此,则“十丈红尘”也是类似的词义,那么岂不应该悟到:尘并不真是“红”色的,无非渲染其美好之境而已。循此以推,“红楼”就一定是说,那妆楼绣阁就真都是用红漆赤油来涂得“通红”了?恐怕那就太“呆”气了——正如“紫陌”,那都邑中的繁华街道,就真是一片“紫”色了吗?岂非笑谈,只可记住一点:我们汉字华文,自古是“郁郁乎文哉”!而“文”的本意是“五色成文”、“五音成章”(故杜甫《冬至》诗中有云:“刺绣五纹添弱线,纹即“文”的衍生字)。我们的古代大作手,最重“文采”,何也?文怎么会有“采”?须知我们汉字华文本身特点即是“五色”“五音”的文,与西方之文大异。
  如此,可以意会:东坡中秋词“转朱阁,低绮户”者,亦即红楼绣房之意,不必拘看“死”讲,庶得真谛。也是说过多次了,唐人蔡京咏杜鹃诗,有一联云:“滴残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可能即是雪芹书名取义远思的来由,过去我不敢肯定,今思雪芹在书中也有“滴残玉烛风里泪”之句,会是巧合吗?遣词铸句太相像了,这应该就是雪芹读过蔡诗的证迹吧?
  友人邓遂夫见示,他从《全唐诗》中查辑“红楼”一词,竟有六十二例之多。可见为人所喜,确有其代表性。至于“梦”,如依蔡诗原意而言,那是怀人念远的相思萦结之梦,正如“犹是春闺梦里人”是也。于是,我们又要思忖:雪芹采用了这个字,是否与蔡意一同呢?这就不是片言可定。因为“历过一番梦幻”,先出梦字。“浮生着甚苦奔忙……古今一梦尽荒唐”等句,又明明是“浮生若梦”之意了。脂砚也说,作者自言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等等。那么,此“梦”即与蔡诗并非一回事了。此其二。
  还有,“梦”有“梦想”,“做(美)梦”一义,同样十分通俗普遍,“你做梦呢!”此语可见之《红楼》书中。文学家们又说,雪芹作此《梦》书,是受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临川四梦”的影响。这话不虚,可是“四梦”本身又不一样:有幻灭的人生迷梦,有少女寻求爱慕之旅的美梦,差别显然,那么雪芹所“受”,又是汤公的哪种“梦”之影响呢?
  这个答案我们不宜立刻下一“死句”,留待异日共同细致探讨。从严肃的人文科学上讲,我们还应该多从“小学”下点儿基本功,放得谦虚一些,这于人于己,都有好处——我这些话,也包括了如何用外语介绍“红楼梦”而言——请你思索一下,问题不是不存在的。所以需要的不是“争胜”,是共同努力治学。
   。。

《红楼梦》的伟大——“拿证据来”
《红楼梦》(专指曹雪芹原著,与伪续书无涉。后同)是一部伟大的著作,这早已成为人们的共识,本是无须重复的常言了。但若问:此书何以伟大?伟大的理据何在?是否一向名气大了,就形成了大家不明所以的随声附和?能够说得清吗?
  若要真够得上一个“清”字,我自愧无此能力,为此写一部几十万言的专著,也未必就“清”得起来,何况一篇如是的小文,又济何事?可是我还是想说上一说——说的全是一己之见,没多大意义意味,可以取证于前贤,借重于先哲。我觉得这个办法非但不只是“不失于”一种解疑之方,倒正是最好的书证文证,人证言证。
  先说清代人。他们不会用“现代汉语”来正面下个“评判”“鉴定”,但其实质可以推求,“译”成今言。黄遵宪向东瀛友人介绍《红楼梦》,推之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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