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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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日子-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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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烧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时时有,只无另一时的滋味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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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
我有时候还真有点子怀念长沙的老巷子。我年少时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巷子里的生活。我出生的地方便是一条曲里八拐的幽深小巷,叫甫觉里,在巨洲酒店,即老湖南旅社的后头。我家住的是巷子里头的一栋老公馆,从前的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位军官,两层的红砖木楼房,楼上楼下皆有很大的堂屋,住了四户人家。我家在楼上,对面住的人家也有一个细伢崽,姓蒲,后来跟我同一个幼儿园,又同一个小学。我们的父母皆是市政府机关的干部,两家关系甚好,除开困觉,门厅大开,任细伢崽们燕子样的穿进穿出,木板地跑得咚咚如鼓响。蒲同学的外公戴圆圆的老花镜,总是手捧一册要竖着看的老书,卷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拿书的手臂伸直,脑壳慢慢一俯一仰。巷子极安静,公馆亦极安静,老花镜片上闪动着仿佛是遥远岁月的静好时光。而楼下一户人家姓焦,在台阶下养了许多的花,晨昏皆要来浇水,我印象里是有美人蕉跟鸡冠花,红得热闹,亦红得寂寞。我在甫觉里生活了五六年,除了公馆里的邻居,我不认识巷子里的任何人,因为巷子里多的是围墙,少的是人家。到晚上,巷子里看不到人,一根斜斜的木电杆下,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有些怕人。困在床上,夜来听得有人从巷子里走过,若是雨天,木屐声一声一声递进窗来,让细伢崽觉得是听到了鬼声音。
  我念的是浏正街小学,也在一小巷的深处。我们放学回家,排了路队,从巷子里出来,长长的队伍会越走越短,因为同学一个一个皆消失在周围的小巷子里了。学校的巷口,有个驼子老倌,摆着零食小摊,卖鬼枣子,卖糖罐子,卖紫苏梅子同姜,还卖洋菩萨跟玻璃弹子。课间休息,同学们冲出校门,跑到驼子老倌跟前,匆匆买了这样那样小吃,放进兜里,听到预备铃响,又不要命跑回教室去。气喘吁吁,又心里痒痒。到了期末,老师给许多同学的评语里总是有这么一句话:“……就是喜欢上课吃零食。”
  那时候,我们做课外作业,皆要到学习小组长家里去。有个小组长姓李,住在离小学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巷名很好听,叫做菜根香。有古人说的“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的意思。李同学的父亲是踩三轮车的,经常把三轮车停在老火车站前头候客,裤脚扎进一双几乎长及膝盖的布袜子里。他家里头的堂屋很大,光线很暗。砖墙上挂着一件棕编的蓑衣,像只展翅的巨大老鹰的标本。做完了作业,我们就在菜根香玩躲摸子或者官兵捉强盗的把戏,一巷子皆是少年天真的锐叫。要回家了,我们排着队,拍着自己的大腿,仰起脑壳唱:“谢谢你的茶,谢谢你的烟,谢谢你的板凳坐半天;板凳一翘,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我问板凳要膏药……”于是月亮就升起在巷子尽头一片黑瓦屋顶上了。
  我小学时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市政府的机关宿舍,是在一个名叫郭家巷的巷子尽头,进去之后,如武陵捕鱼人进了桃花源,别有洞天,原来是个好大的院子。我有几位小学同学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有个同学的妈妈喜欢拉二胡,他家住楼上,有个圆圆的小窗,他妈妈夏天里就坐在小窗前,拉《洪湖水浪打浪》,拉《良宵》,仿佛拉出一巷子的蓝烟来。另一个同学家有个保姆,保姆的丈夫是沅江边上的农民,到了有鳝鱼的时节,他就进城来,从篾篓子里捉出一条条黄鳝,在院子门外小巷尽头的一块大麻石旁来剖。他脑壳上扎蓝色家织布的盘头,满脸晒成古铜色,把食指同中指弯起来,夹住滑溜的黄鳝,朝麻石上一摔,黄鳝就晕了过去。然后他就拿刀来剖。我们总是围在旁边看,惊叹他的麻利同指力。因为我们试着去捉黄鳝,根本捉它不住。
  郭家巷里除了有我们这个院子,还有一个什么单位,总之,每天,巷子里头停放了七八辆单车,院子里的细伢崽有调皮的,就去下那些单车的铃铛。单车的主人办完事出来一看,铃铛没了,就破口大骂。那愤怒的声音在巷子里像蝙蝠一样飞来飞去。
  另一次是搬到东庆街的一个名叫芋园里的小巷,也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外头有口老井,井壁上长满了虎耳草同满天星。伏天里,有老人就坐在井台边上歇凉,井口里冒出来一丝一丝的凉气,扇子一扇,拂到满身,通体爽快。细伢崽们,夏夜里最喜欢把竹床架在巷子里,央求大人讲鬼故事,讲关公战长沙,讲秦琼卖马,讲唐僧到西天取经。仰起脑壳来时,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遥看牵牛织女星。
  小院子里有两个天井,长满了绿绿的青苔,人从上头过不得,一过会要滑倒。院子里有个叫娟子的妹子,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我们没有哪个是她的对手。我们的乒乓球台就是一块门板,架在板凳上,没有球网,就跑到巷子里拾几块砖头来逢中拦着。我小时候喜欢吹竹笛,经常站在天井旁练单吐双吐。天井上是四四方方的天空,有白云静静缱绻,仿佛是驻足来听我的笛声。
  我年少时住过玩过的许多小巷,如今大多业已消失,如同曾经有过的岁月跟童谣。我经常怀想起那些小巷,那些小巷人家跟小巷生活。怀想起麻石的小路同井台,怀想起青苔浸染的墙根,夏天里横七竖八的竹床同星空下的故事。或许,这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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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水亲亲
我童年时亦即上世纪五十年代,长沙城还真是古色古香,闾巷深处,麻石青幽,人声隐隐;人家檐头,黑瓦青砖,粉苔茸茸;白昼里阳光,夜阑里月光,皆将百姓脸面及日子照得清清朗朗。而那一时长沙城里少有自来水,布衣人家,除了吃井水,多半还吃湘江河里的水。于是专有一类肩头有力的汉子,从事挑河水沿街叫卖的生计。我那时住藩后街,只闻得麻石街上整日里有人叫唱卖河水,一分钱一桶。挑水汉子,家织布的青衫敞开来,胸膛是岁月的铜色,又裤脚卷起,赤脚草鞋,一边喊一边来来回回走,竹扁担在肩头吱吱地叫。那水桶里的便是湘江河里的水。又扔一把筷子在桶里,为的是防止那河水漾来漾去荡了出来。
  那时的河水清清冽冽,无有污染。长沙百姓人家又家家皆有大水缸,我家里的那一只是铜官窑的,青绿的釉色,蹲在厨房门边上闪着暗暗的淡光。我外婆叫住汉子,汉子便急步拢来,左手一桶,右手一桶,将河水哗哗倒进缸里,收了硬币,道声谢谢你郎家,又复沿麻石路走出巷子,往西行,影子在身前或身后,再到河边上去挑水。印象里挑河水的汉子又有力气又极乐观,走在街巷里如同走在戏台上,无不有生活的得意。
  所以我说我是从小喝湘江河水长大的,一点不夸张。似我这般年纪长大的五十年代长沙人,又哪一位不是喝湘江河水长大的?
  到月亮升起来,万户灯影人影,我们巷子里院子里的细伢崽便出来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沿了藩后街跑,穿过东牌楼药王街太平街,追追杀杀于是就到了河边上。那湘江河水正无古无今地流,河面上明晃晃亦不知是水光还是月光。那时又无湘江大桥,人过河要坐轮渡,就望到对岸岳麓山如一只卧虎,在明光万里中伸脚伸腰自在而眠。只想着哪一天坐了轮船,呜的一声,就到了对岸,于是爬到麓山上,采糖罐子采鬼爪子来吃,做梦都是甘甜发腻要长虫牙的。
  及我念小学,湘江河上亦还未修桥。我只喜春游秋游,因可以坐轮船过河去爬岳麓山,那山上有座五轮塔,男孩子便毛手毛脚往上爬,塔内这里那里拱出一些石块,滑滑的,我们是手脚并用援了石块爬,好危险,而上去不易下来更难,有同学朝下一望便嗬嗬大哭,下头女孩子亦掩面不敢望。下得塔来我们又朝山顶响鼓岭上跑,要听得自己的脚声如鼓响。到得那上头回身一望,呵也,一带湘江正从脚底下流了过去,河面上白帆片片,如同日历纸一样翻动岁月。那时亦不知古人有诗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但只觉得河上凉风吹上来,人间又是春秋。那河水在天底下闪闪亮亮,仿佛是本命年里缠在腰间的绸带,亲得系住了我的一生,亲到了命里头。
  

日月盐水豆
我儿时吃过很多有味的吃食,如今是很难得吃到了,比方,盐水豆。我外婆因是农村中长大,承祖训,修得来女人最大的妇德,就是持家,尤擅“衣食住行”里的“食”,即做得一手好饭菜,又养鸡养鸭,一九六○年过“苦日子”时,竟还在后屋里养过一头猪,使人人面有菜色的日子里我家比别人家多出几分鲜见的红润来。我外婆说:“有吃就是福。”又还一门本事,就是闲来便给我们细伢崽制零食吃,免得我们找父母讨钱,鼻涕口水流一脸模样不好看。制得好的零食是盐水豆。
  把黄豆洗了,置盐水中煮到微糜,沥干,拌以辣椒粉(又少许甘草粉)以及紫苏叶跟干笋丝,于是取个竹篾大簸箕,摊在上头,拿筷子一粒一粒拨得匀匀爽爽,放到太阳下头晒,晒到豆皮起皱,仿佛全体思考哈姆雷特的那个人生大问题的苦恼模样,且内里豆肉硬硬的将干未干有嚼头,遂收拢来,装到一只泥陶小罐里,每在教育了我们一通细伢崽要听大人老师的话之后,便一人赏一把盐水豆,将指甲很长的五指聚成鸟喙,朝罐口里啄去。所以盐水豆对我外婆来说,除了好吃解馋,还是施教之物。但我们细伢崽是全不理会“豆以载道”,只觉得这东西美味至极,天下难有,握在掌心里,一掌心的汗,吃完了盐水豆,还来舔掌心。我外婆斥我:“哪里见你那副样子,一把把地吃,要一粒一粒地吃来!”意思是不要贪,不要馋,要慢慢品味,好吃东西性不得急。我妹妹是照她的话来吃,然而我做不到。我于是挨丁公,坐到地上嚎。嚎的结果,是外婆摇摇脑壳又回身去抱泥陶小罐来。
  我今想起来,盐水豆确应慢慢吃,一粒又一粒,因为有嚼头,因为细嚼之下,其味悠长,异香满颊,可体会到平常日子的好。豆子好吃,拌在一起的紫苏好吃,干笋丝亦好吃,但要合在一起吃才是五味俱全。我有时把它装在口袋里带到学校,跟邻座的女同学谢三毛兑梅子来吃。梅子也是她家里外婆做的,染了色,红红的、又湿湿而脆,我亦是看见不得,说得文气点叫“望梅生津”,说得难听点叫一见就流哈巴涎。我吃了她的梅子,点点头:“好吃好吃!”她吃了我的盐水豆,亦点点头:“好吃好吃!”这种“好吃好吃”的易货而交,从一年级直至六年级。我的小学如果要说有什么味道,那即是盐水豆跟梅子的味道。吃还不是明目张胆地吃,是在老师眼皮底下偷偷地吃,有冒险的刺激同快活。
  我外婆做完了家务,天气好,就抽一把竹靠椅坐到院子的太阳下头,手心里握一把盐水豆。她牙齿不好,于是慢慢磨,眼睛微闭,嘴角嚅动,长日亦有滋有味。
  我外婆早已不在人世了。盐水豆也仿佛同她一起去到岁月的尽头了。
  去岁末,我一位经商的朋友老罗,在圣诞节的第二日跟我大发感慨,说如今的年轻人,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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