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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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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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和宗雪竹各带一支人马走村串户,劝喻乡民。半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一部分乡民突然提出,福记公司到处张贴的公告必须镌刻在一块能够永久保存的石碑上,他们才会确信洋人说话算数,是绝对不会自食其言的谦谦君子。不约而同,他和宗雪竹都笑着答应了。后来,在雍阳火车站的旁边,果然竖立起来一块中文和英文相互对照的奇特而有趣的巨型石碑。

  正像一条街道奇迹般出现在雍阳的土地上一样,铁路的建造速度也十分惊人,仅仅八个月,铁路便自东而西地延伸到了雍阳。

  举行通车庆典的前一天,宗雪竹谢绝了韩紫翁和麦克伦的邀请,并非没有先睹为快的欲望,只因每每擦肩而过时,薛三孝投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尖刻,越来越让他感到不舒服,好像自己劝喻乡民与朱洛甫把土地卖给福记公司的行径如出一辙,理应被一个耿介孤直的长辈侧目而视。第二天上午,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汽笛声从火车站传来的时候,犹在耳畔轰鸣。可是,宗雪竹充耳不闻,继续读着书,却是坐在罗汉床上摆着棋谱的宗四被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装了风火轮的煤炉居然还会发出如此尖厉、这么可怕的叫声。

  铁路从水运码头往雍阳铺设之初,他对铁路和火车的看法仍被人们深信不疑。铁路铺到雍阳,他才发现铁路的模样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他满面通红,一回到村里就也像宗雪竹一样深居简出了。现在,火车又出乎意料地发出了尖厉而可怕的叫声,这使他试图侥幸赖以保全面子的惟一希望也化为了泡影,不禁又生无地自容的窘情。这时,伴随着一串短促的脚步声,宗怀礼突然跑进了书房。

  “伯伯、爸爸,快去看哪!”宗怀礼满面通红,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从东边跑、跑过来了一个牛魔王,像是抢了人家的棺材铺,被人家打断了一只角,屁股后头拖了好多好多棺材,累得跑不动了,就趴在地上扶着两根铁拐杖歇、歇脚喘气呢!”

  宗四终于拗不过儿子不知厌足的好奇心,拉着儿子的手,去火车站见识了一次儿子眼里的牛魔王。去的时候躲躲闪闪,回来的时候却趾高气扬。他满心希望刚刚长过见识的乡民向他问起火车的事情,以便于他重新树立信心。可是,都快走到宗家大院的门口了,却连个跟他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人们都站在街道两旁偷偷地乐,似乎他即便大跌了一回眼镜,却还是一个不能冒犯的人。于是,他很不高兴地站住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之后,就发表了一个叫大家听来又无可争议的看法:

  “笑什么笑?我说的火车跟趴在铁拐杖上的火车差不离儿嘛!明明就是一座装了风火轮的煤炉,洋人只不过在那煤炉上多放了一壶白开水罢了。”

  麦克伦和孙和顺恰巧从他面前走过,一起走向宗家大院。迈上台阶之前,孙和顺和颜悦色的一句话叫他大吃一惊,刚刚恢复的好心情又马上烟消云散了。

  “问题是,”孙和顺对他说,“雪樵先生,如若没有那一壶白开水,那火车还跑不动呢!”

  这是麦克伦第二次拜访宗雪竹。不过此次拜访,他手里捧着的东西不再是邀请宗雪竹出席通车庆典的请帖,而是福记公司用以表彰宗雪竹的一块匾牌。这入乡随俗的主意出自孙和顺,匾牌上的瘦金体也为孙和顺亲笔所书:福泽桑梓。从这一年起,每逢春节,福记公司就会派人给他送帖道贺,从没有间断过。许多年以后,受韩紫翁的邀请,他去南京作客时才知道无独有偶,韩紫翁也得到了福记公司相同的礼遇。唯一不同的是,韩紫翁收到的是贺电,而非贺帖。那时,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些洋人哪,”那时,韩紫翁对他说,“虽非我族,其心又何尝异哉!”

第八章(1)
雍阳先于一条铁路呈现城市的雏形,福记公司一鼓作气建造的三条街道和一个别墅区固然可圈可点,煤矿包工们建造的生活区也不应小觑,然而一个完全由中国人自己建造的街区出现之后,一座城市应有的面貌这才真正显现出来。尽管那是一个斜枝逸出的街区,但人们每每谈起它来便津津乐道。因为那里不但聚居着难以估算的外乡人,而且外乡人所面临的生路也不只是福记公司那座孤零零的独木桥,吴浩宇的平心煤矿公司与福记公司分庭抗礼的同时,让外乡人看到了更广阔、更深远的生存空间。

  除了沃克尔大街,打算入乡随俗的福记公司建完第三条商业街的想法,与建完第二条商业街的想法毫无区别,任由人们称之为“西马市街”和“东马市街”。东马市街的建造速度十分快捷,而且每建完一处建筑就在旁边留下一个缺口,以便于人们从那里进进出出,给每一家店铺都留下了地利之便,让每一家店铺都门庭若市。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缺口一个接着一个,许多年以后,其中的很多缺口都变成了一条条胡同的出口。

  建造东马市街期间,留在街道东侧的一个缺口格外宽阔。继西马市街取代沃克尔大街、东马市街又继西马市街成为雍阳的商业中心之后,从这个缺口一溜歪斜地朝着火车站方向蔓延的零星建筑,起初毫不起眼。当那些零星建筑之间的空地被纷至沓来的外乡人一点一点地填充起来,外乡人纷纷栖身于五花八门、参差不齐的建筑里,一个街区的轮廓这才终于显现出来。最后一批在这里落脚的外乡人异口同声,纷纷地把这个歪七扭八的街区叫“斜街”。

  斜街很斜,从东马市街拐进去,明明脸朝东,走到另一个街口时,脸却已经朝南。而且,无论从哪一个街口走进斜街,街道两旁犬牙交错的屋脊墙角便会在眼前持续不断地发生似曾相识、枯燥乏味的变化,而且无论男人或女人,无论富人或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偏离街心而歪向一侧的错觉,明明是坦途,却像是沿着一条登山的道路拾级而上。斜街的形成散漫而随意,斜街散漫而随意的街貌和散漫而随意的外乡人密不可分。最初的斜街建造在一个废弃的窑场上,已经开始风化的煤矸石密密麻麻,遍地皆是。铁路刚刚建造时,第一批背井离乡来到雍阳的外乡人,放下担子、停住脚步的地方,就是这个废弃的窑场。这里与日益繁华的东马市街近在咫尺,又有一处宽阔的缺口与之相通,谋求生路显然有地利优势。然而,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福记公司究竟能不能把雍阳变成一块福地还需要观察,所以绝大多数外乡人都没有马上安家落户的打算,栖身的建筑几乎都是胡乱搭建的草棚土屋。捷足先登者如此,姗姗来迟者则不仅如此,还把他们用来遮风避雨的草棚土屋十分努力地朝着铁路的方向依次顺延,活像给自己准备着一条随时都可以打道回府的近路。他们定居下来之后,原来的草棚土屋虽然都改建成了瓦房和平房,但这些建筑的方位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奇形怪状的斜街于是就成了一个难以改头换面的街区。这时,雍阳已经有了邮电局。可是,邮差们从不到斜街上来。这倒不是因为歪七扭八的斜街叫他们望而生畏,而是因为斜街没有门牌。

  其实,吴浩宇创办煤矿公司之前,斜街就已经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蔓延了。他决定沿着东马市街东侧的一个缺口建造一条胡同时,本来无意于与面目丑陋的斜街同流合污,只打算利用地利之便创办一家煤矿公司,同时安置一下家人的饮食起居。这条胡同即将竣工并开始被人们称作“吴家胡同”时,他才发现,吴家胡同和斜街相通相连将是一个难以逃避的事实,除非他改变初衷,把吴家胡同改建成一条只有一个出口的死胡同。不仅如此,斜街自西向南蜿蜒而去的姿态犹如一张竖琴弯曲的弓背,而东马市街南段东侧所有的缺口却像搭置琴弦的旋钮,从旋钮所在的地方开始建造的胡同无论长短,都不可避免地和充斥着大量外乡人的斜街相通相连。他发现了前者,朱洛甫则发现了后者。朱洛甫为自己的发现暗暗得意时,还据此劝他打消建造一条死胡同的念头。

  “假如你把外乡人拒之门外,关闭了他们的一扇门,上帝就会给他们打开另外一扇门或是一扇窗。”

  “去你老兄的上帝吧!我可没打算关闭外乡人的门,更没打算关闭自己的门。我只打算和上帝争一争、比一比,看谁的门更宽敞更高大,让上帝羞于见人,自己关了自己的门!”

  吴浩宇是怀着一颗孤独的雄心,倾其所有的积蓄,甚至把眷属的金银首饰全部当光卖净之后,才着手创办平心煤矿公司的。对在十字坡上和自己不欢而散的窑主们,他早已不存幻想;而对自己的朋友,他也恪守朋友之道,不作任何非分之想。在“雍阳四友”中,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人人恪守,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朋友之间绝对杜绝金钱往来,而不管是合股做生意或是相互拆借资金,顶多相互馈赠一些在他们看来较为稀罕但绝不贵重的礼品或年货罢了。范嘉言和宗雪岩听说他要单枪匹马创办一家煤矿公司,不约而同地捎口信说,如果需要的话,他们都愿意以担保人的身份在他们所在城市的钱庄票号为他贷出银子来。但他未加思索就让人捎话说,他宁肯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也绝不会让自己创办的煤矿公司捉襟见肘,羞于见人。就连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朱洛甫,他也不指望一分一文的帮助。他只打算聘请精通珠算的朱洛甫担任公司的司账先生,帮他料理财务之类的大事。可是,直到平心煤矿公司宣告成立的前三天,他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洛甫。朱洛甫为此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好吧。”朱洛甫终于答应道,“不过,我可只管记账算账,不出纰露就成。至于收收支支、沾染铜臭的差事,贤弟可要另选贤能。”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八章(2)
雍阳地方第一家煤矿公司成立的日子,是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的良辰吉日。不过,挑选这个日子的不是公司的主人吴浩宇,而是八个测字占卜的算卦先生。

  他有一双相信地表形态和煤层所在有着某种依存关系的神眼,也有一双笃信阴阳八卦及黄道吉日的俗眼。挑选日子前,朱洛甫一再对他说,只要别挑选上帝需要休息同时也要求人类和上帝一起休息的日子,除此之外随便挑选哪一天作为公司正式成立的日子都没有妨碍,因为它们都是上帝需要劳动同时也提倡人类从事劳动的日子,因而也都是符合上帝原则的良辰吉日,毋需花费一笔钱请上八个神志不清、胡说八道的算卦先生来挑选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他起初并不理会朱洛甫,任由朱洛甫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后来,朱洛甫叫他掏起了耳朵,他才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朱洛甫,脸上逐渐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样吧,洛甫兄,你过上帝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可受不了上帝的日子!”

  “好吧,贤弟,”朱洛甫失望地说,“你就过你的日子吧。”

  平心煤矿公司成立这一天,朱洛甫果然没在典礼仪式上抛头露面,因为这一天恰巧是西历的圣星期日。吴浩宇并不在乎,反倒窃喜不已,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在无人管束的情况下把典礼仪式办得既隆重热闹又热情大方。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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