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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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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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告诉了他:

  “财富给予富人的安定形同虚设。不过,贤弟这样的富人不会因为腰缠万贯就无所畏惧。天堂只会把另外一种富人拒之门外,他们都是只相信财富并打算把财富带进坟墓的富人。”

  他先是哭笑不得,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

  “饶了我吧,洛甫兄。我可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你再这么啰哩啰嗦,我非被你折腾疯了不可。”

  “你不明白?这可是上帝说的呀!”

  “去你老兄的上帝吧!你的上帝肯定是个自己疯疯癫癫也逼着别人疯疯癫癫的疯子。”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上帝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既然是凡夫俗子,那就一定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私。不过,他公开揭露上帝的隐私,是他自作主张从中原公司隐退之后的事。

  就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比赛,福记公司确信自己失去对手的同时,中原公司也发现这场比赛尚未决出胜负就匆匆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比赛,而是福记公司和中原公司并驾齐驱、结伴而行的情形,至于谁走得慢一点,谁走得快一点,则在于它们的合销机构——福中总公司对它们所产出的煤炭在销售总量上的协调。总之这是一对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了手脚的冤家,谁看谁都不顺眼,可谁还都不能把谁远远地甩在身后,只能埋下头来结伴而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中原公司规模宏大的办公大院在大花园的北侧落成之后,他虽然出席了落成典礼仪式,但此后却没有出现在长庆楼的酒宴上,也没有马上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露面。当他认为公司的董事会议对他来讲已经毫无意义并拒绝参加董事会议之后,胡石玉和王团沙尽管一再登门邀请,却始终无法改变他的主意,而他过后不久居然连自己的办公室都不肯光顾了。后来,公司的秘书人员把董事会议的文件专程送到吴家胡同请他阅读签字,分明出于董事会对他的尊重,但他却认为这是给他找麻烦,拒绝阅读那些在他看来已经毫无秘密可言的文件。

  “请把这些纸片片拿走,”他对秘书人员说,“想拿到哪去就拿到哪去,反正洋人也能看到这些纸片片。”

  他后来去向朱洛甫揭露上帝的隐私,和诸如此类的事情毫无关系,完全在于郭永祥有心皈依上帝而上帝居然就叫郭永祥轻而易举把抓住了通往天堂的天梯。对于那场牢狱之灾,朱洛甫通过聆听上帝的教诲,早已将其淡忘脑后,他却铭心刻骨。尽管郭永祥始终没敢公开承认自己诬告陷害的行为,但郭氏族人明里暗里的谴责却表明郭永祥已经背上了一个洗脱不掉的恶名。从表面上看,他高傲的秉性使他漠视郭永祥的存在,但在内心里,他却对郭永祥恨之入骨,恨不得郭永祥立刻陷入刀山火海而万劫不复。因此,当他听说郭永祥突然出入天主教堂的事情之后,他尽管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相信郭永祥会真的为自己的罪行真心忏悔,洗心革面,但他却认为这是郭永祥试图洗脱恶名的一种极其有效的努力。于是,他来到广益局,对朱洛甫说,毫无疑问,上帝至少是一个有过罪恶经历并把自己的罪恶经历深藏不露的家伙,否则上帝就不会收留一个同样有着罪恶经历的人,使这个人得到了一个洗脱恶名的机会。出于司空见惯的原因,朱洛甫对他满口的亵渎之辞充耳不闻,只对他的一个说法不以为然。

  “不是收留是宽恕。”朱洛甫说,“上帝可以宽恕一个犯了通奸罪的女人,也可以宽恕一个犯了诬陷罪的男人。”

  “可是,”他说,“上帝宽恕了一个没有诬陷上帝的男人。你的上帝是个糊里糊涂、自私自利的家伙!”

  “上帝可不糊涂!”朱洛甫说,“你诬陷了上帝,可上帝却不会责怪你,如果你愿意接近上帝的话,上帝也会宽恕你,因为上帝的爱是大公无私的爱。”

  “你的上帝就是糊涂,否则何以糊里糊涂地宽恕一个卑鄙无耻、龌龊下流的小人。除了糊涂,你的上帝还是个胆小鬼,怕的就是小人!”

  “上帝也有恐惧。”朱洛甫说,“不过,上帝最为恐惧的是魔鬼的试探,所以上帝才告诫我们,我们真正应该恐惧的是能够把我们的灵魂和身躯扔进地狱的撒旦。除此之外,我们无所畏惧。”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像是要从自己的脑袋里摇出一堆垃圾来。

  “我可真的受不了啦,洛甫兄!只有疯子才能听懂你的上帝,他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呀,全是疯话!”

  “我可不是疯子。”朱洛甫说。

  “你早晚得变成疯子。”他说。

  后来,他不再和朱洛甫争论上帝,倒非害怕自己会变成疯子,却是朱洛甫害怕他口无遮拦的亵渎会动摇了自己的信仰,从此以后不再以上帝为题和他推心置腹,免得他老拿上帝开玩笑。可是,他却经常去广益局做客,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默默地同情着疯子般忙忙碌碌的朱洛甫。早已经和他重新交往的盖尔有时也会寻踪而至。只有这时,朱洛甫才会从忙碌中暂时脱出身来,和他们一起聊聊与上帝毫无关系的事情。朱洛甫从不担心他会主动亵渎上帝,因为只要朱洛甫不提上帝,他也绝口不提上帝。他从不插手朱洛甫的事情,也不评价朱洛甫所做事情的是是非非。可是,当朱洛甫和鲁斯姆特尔神父争吵起来时,他却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站在朱洛甫的立场上,帮着朱洛甫和神父吵架。因为朱洛甫认为广益小学校就应该叫广益小学校,鲁斯姆特尔神父却打算给广益小学校改换一个只有疯子才能听懂的名字。帮朱洛甫吵完了架,他觉得很开心,绝非鲁斯姆特尔神父理屈辞穷终于败下阵来,仅仅因为他和洋人吵了一架。

  但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更多的情形反倒是无所事事的消磨。这一天,他突然渴念起“雍阳四友”的另外两个人——宗雪岩和范嘉言。他们明明过了元宵节才重新离开了雍阳,但他却觉得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雍阳老家了,甚至为此流下了泪水。朱洛甫对他热爱朋友的秉性毫不奇怪,只对他随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感到吃惊。

  “我要死了,洛甫兄。”

  不过,朱洛甫吃惊的心情稍纵即逝,因为他说过这话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分明就是一个闲得无聊的人在开着一个无聊的玩笑。于是,朱洛甫回敬了一个玩笑:

  “死就死吧!好在是你占有了财富而不是财富占有了你,就凭这一条,天堂之门就会永远为你敞开着。”

  朱洛甫一开罢这个玩笑便感到十分后悔的是,由于自己一不留神提到了上帝,他肯定又要乘机贬低甚至亵渎上帝的智慧了。不料,听罢朱洛甫的玩笑,他居然一反常态,对上帝的智慧未置一词。

第二十三章(4)
这是宗雪岩和范嘉言突然同时返回雍阳之前的事情。他们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回到雍阳而实际上却无事可做并因此感到困惑的时候,首先去看望的朋友的就是他。他虽然不知道他们面临的困惑,却说他几天来一直都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感觉在鼓舞着他,这个感觉就是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回到雍阳,并且一口咬定,他们回来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挽救朱洛甫,因为朱洛甫快被上帝的一所学校累成了疯子。他们起初不以为然,只认为这是他对朱洛甫毫无恶意的捉弄。看望过朱洛甫并向王月波提了问题之后,他们仍弄不明白他们回来的目的,他们才怀疑他的话里有话,可能暗示了朱洛甫入不敷出的窘境,于是又一次找到朱洛甫,问他是不是需要他们再为广益小学校捐一次款。事情至此才真正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当朱洛甫认为他们同时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梦游症而朱洛甫自己随之也像梦游似地离开广益局直奔吴家胡同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拽回来的,他们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朱洛甫率先走进吴家胡同时,一阵阵的哭声突然扑面而来。朱洛甫已经明白扑面而来的哭声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们虽然也意识到了吴家一定发生了不幸事件,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不幸事件无论对他们或是对雍阳的历史来说,居然都是一个不幸事件。伴随着两汪泪水的夺眶而出,朱洛甫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阵,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贤弟呀贤弟,你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呀!那就是上帝的召唤, 你也不能这么快就走呀!贤弟呀,你我朝夕相处,你忍心撇下我,我可不能没有你啊!还有雪岩嘉言,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回来,难道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这是神奇的死亡,自始至终,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色彩,一种神秘的力量还把吴浩宇的死亡渲染得从容而神秘。先把自己即将死亡的消息告诉朱洛甫,再把宗雪岩和范嘉言召回雍阳,然后自己才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悄然去世,吴浩宇沿着这样一条道路迅速走向死亡时,居然从容不迫,视死如归。作为“雍阳四友”中最先去世的人,吴浩宇率先无疾而终的事实尽管已经决定了“雍阳四友”另外三个人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并不是值得后人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在这一时期,人们感到震惊的却不是他的无疾而终,而是他从容而神秘的死亡。

  宗雪竹是从突然从镇上跑回家里的弟弟的哭诉中得知吴浩宇突然无疾而终的消息的。他有预见时事变迁的能力,却没有预见生老病死的能力,何况吴浩宇的身体一直很好,除非发生天灾人祸,否则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去世。所以,听了弟弟的哭诉,除了震惊,两行泪水还不禁夺眶而出。

  “浩宇呀浩宇,你怎么说走就走呢,连句话都不留!难道你真的就无事可干了吗,我的贤弟?”

  王月波和宗四也掉了泪。王月波从家里来到宗家大院,出于宗四把他叫来帮助宗雪竹确认一桶瓷器的缘故。这是袁克文寄来的一只木桶,宗四雇人从火车站行包房把这它送到宗雪竹面前时,因其份量格外沉重,宗四认为其中的物品可能是书籍,宗雪竹则认为把木桶作为书籍的包装并不合适,其中的物品必是瓷器之类的易碎品。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桶色彩斑斓的瓷器,其中还有袁克文的信,信中说这些瓷器虽然不是宗雪竹情有独钟的古瓷,但鉴于这些瓷器工艺精良,只有被一个真正懂得中国瓷艺的高贤所收藏,才算是物有所值。由于信中没有说明这一桶瓷器的来历,宗雪竹只能从款识上上判明这一桶瓷器和袁家的渊源,却不敢肯定这就是洪宪皇帝的御用瓷。经王月波辨认,这一桶瓷器确是袁世凯生前派人在景德镇监造的御瓷,不过御瓷的彩饰却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粉彩,而是鲜为人知、弥足珍贵的珐琅彩。宗雪竹把一只酒杯拿到手里,想看一看珐琅彩究竟是一种什么彩饰,宗雪岩来到了书房,带来了吴浩宇无疾而终的消息。

  王月波因此暂时中断了著书立说的计划,和宗雪竹一起来到吴家胡同,和随后赶来的胡石玉、王团沙一起商量发布讣告、筹办葬礼的事情。当他认为吴浩宇的葬礼应当是雍阳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时,真正能够影响甚至决定葬礼规模及其费用的朱洛甫、宗雪岩和范嘉言之间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吴浩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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