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板露面了。一个又高又瘦又黑的五十开外的男人，那脸色令人怀疑他不是酗酒过度就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还穿着晃晃荡荡的大红绸睡衣，使自己完全成了一个衣架。我心目中的老板，应该是武老师那种形象，或者像我们二甲医院的院长，梳着大背头，带着黑框眼镜。常老板没那派头没那气势，却很客气，见我毕恭毕敬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头说：“别客气，坐下坐下，小易，倒水呀！”三个人都坐下后，常老板打了个哈欠，说道：
“刘医生呀，实不相瞒，我这个科开四个月了，现在很不错，月营业额有十二万。原来的那个方医生老公病了，她非回去不可。我也面试了一些医生，不合适，不满意。今天一见，就是你了！我看人先看合不合眼缘，你的长相我看了舒服。易主任，我把刘医生交给你了，你带他去科室，把工作给刘医生讲讲，今天就算上班了。然后去告诉方医生，打发她走！”
常老板交待完毕，转身去睡他的回笼觉。我看见他踩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绣花拖鞋，红花绿叶的，无来由地有点心疼。管他呢，易安主任又不是我的亲妹子！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我半讨好半献殷勤，笑着问：“易主任，你也是东北人吧，口音是大连味儿——”没料她却沉下脸打断我的话：“不是，我是桂林人！”我一时无可适从，对这种在江湖上历练成功了的说谎跟吃饭一样的女孩，还真得小心提防着哩。
我们来到肝病科，易安主任指定我坐在她的对面，然后开始对我进行一番上岗前培训。她那架子、气派和语气令我想起电视里太监宣读圣旨的镜头，你只能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我们科是合作科室，也就是承包科室。这个门诊部的人坏着呢，工作时间不许你串科室！第二，下班后和其他科室的人见面只许点头打招呼，不许交谈，也不许说你是啥地方人，在哪儿干过！第三，你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到晚上九点，工作时间不准离开科室，去卫生间不许超过十分钟。第四，我们科室有两个护士，伊思娘是导诊，黎明做彩超，你和她们要好好配合。懂么，好好配合？第五，你的底薪一个月2500元，3％药品提成，做得好，月入能超5000元。”
我听得背上发寒。这不像解放前搞地下工作么？第一不许讲话，第二还是不许讲话，第三没自由，只有第五，才使我心口有点温热起来。好吧，那就嘴巴贴一层封条，再贴一层封条，少吃辣椒多喝润肠茶，缩短厕所坐盆时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五千元，二者皆可抛。”裴多菲见鬼去吧！
易安主任拿出两张处方，叫我过去站在她身旁。她指着第一张处方说：
“这是3000元一个组合，你对那些比较大方的，看上去有钱的，大大咧咧的，爱显摆的，好抓住的，就给他开这个方子。白介素—Ⅱ２０万，一个月输10次，抗乙肝免疫球蛋白一个月注射1次，肝复康15盒，乙肝转阴因子10盒，乙肝扶正胶囊10盒。我们再免费白送乙肝解毒胶囊10盒。这张处方3000元，你一定要争取抓他五、六个月。
“你听清楚没有？好，这是第二张处方，2500元到2200元组合。打8次白介素，注射球蛋白8次，肝复康15盒，乙肝扶正10盒。我们免费白送10盒乙肝解毒胶囊。也抓他几个月。
“第三张处方，是专门对付穷人的，小抠儿的。不打针了，只开乙肝转阴因子15盒，乙肝解毒胶囊、扶正胶囊各15盒，才1500多元，记住，这是你开方子的底线，不能开低于这张方子的！”
易安主任自顾自讲下去，完全是一种填鸭式的培训。我的思维一时跟不上，仿佛一块木板被按在水深处慢悠悠慢悠悠浮上来似的。这里把病人分成三类，区分水果似的，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辨证施治就是分析判断你是富人、白领或穷人。不可思议，人类全部的医学智慧，在这里就这么简单！这种工作易安主任可以做，黎明和伊思娘也可以做，我那上中学的儿子是不是也可以来赚它月薪几千元呢？我知道我这样想绝对是错的，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明摆着，人家常老板就是要你这个在民营医院干过几年的副主任医师嘛！我偷偷瞧一眼易安主任，从侧面看，这小美人的脸庞线条远不如正面看起伏柔和。光洁的前额到眉毛是个陡坡，深陷的眼窝像个锐角，鼻梁笔直成一条线，美丽而阳刚。《男女面相》书上说这种女人把正面给你，把侧面留着。你要是迷上她的正面，她会独撑朝纲，颐指气使。她要是把侧面给你，爱你没商量，你会载不动她的温柔。相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人类知识的结晶，宁可信其灵不可信其不灵，还是欣赏她的侧面吧，不听也得听，不懂也得懂，都点头，不该点的也点一下。
易安主任抬头看我一眼，认定我是好学生，颇为满意。她打开抽屉搬出许多药品来对我实物培训。一盒中成药乙肝转阴胶囊卖160元，服五天；乙肝解毒胶囊像牛黄解毒片似的，两板24粒竟卖48元，服两天；而肝复康250元一盒……闻所未闻！前天刚看过电视，说看病、上学、买房被老百姓称为“三座大山”，他们不怕死就怕病，“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报载我国的老百姓看不起病；就是城市，也有39％居民生病后不去就诊自己买药吃，这几年，已经从39％增加到47％了。今天，我知道症结在何处了。可是，我对易安主任还是点头，不该点的地方也点一点，因为我的头上也有“三座大山”。
“听懂了？”
“我会熟悉的。”
易安主任又把两张化验单摆在我面前。
一张是肝功能五项加HBV—DNA定量。一张是乙肝两对半。
易主任说，你主要看第一张。第二张乙肝两对半很简单，全市乃至全国任何一家医疗机构都可以做，有没抗体，是大三阳还是小三阳一目了然，你看第一张。
“我们的化验，都把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提高一点儿，但又不能提得太高，太高了病人换一家化验就露馅了。高一点就是露馅也好解释，仪器灵敏度啦今天明天就有变化啦什么什么的。你务必配合好！听见没有？凡是超出正常指标一丁点儿，都要让病人挂吊瓶，吊它几天！还有HBV—DNA。”
易安主任把化验单压平展开，纤纤玉指划过电脑打印的一行字母说道：
“HBV—DNA，我们要根据病人治疗的时间来定量。每个月降一个百分点，比如这张姓王的，她是大三阳，来的时候是×109拷贝/ml，她治疗三个月了，现在就是：HBV—DNA ×106拷贝/ml。你明白啦？”
我点头。
“我问你明白了吗？”易安主任发火了，抬起头盯着我，她不满足点头了。
“我明白了！”
我能不明白吗？十八年医院临床生涯，我也有过一些失误，比如对某个病人的病情判断不准确延误治疗，抢救时指挥失当，病人本不该死去却丢了性命。可是，我尽力了，精疲力竭了。病房如战场，战争允许死人，医生在现有医疗手段和条件下，用了全部知识与经验难以回天，那么死亡是会有自责但不会有犯罪感的。可今天，我还没有动手，我仅是听听，点点头，浓浊的犯罪感已经化成一团有物质属性的东西似的，梗在我心胸间。
五千元，沉重的砝码呀！。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国际先进管理方式
＇史纪感言＇ 多数民营医院的经营者，不懂公信力要依靠患者的口碑传扬，想以狂轰滥炸的广告速成信誉。报载某家民营医院在央视所做的“不育不孕”的广告超亿元。A市溪西门诊部肝病科，在广告上牛吹“国际先进技术水平和管理方式”，应聘者络绎不绝。其实，它还不如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南方城市出现的家庭小厂的家长式管理，它由老板的小蜜掌控一切。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些小厂所剩无几，代之而起的是正在走向股份制或者已经实行股份制管理的大企业。中国医疗市场正在走向开放，用不了多久，公办、民营、外资三强鼎立的局面就要出现，而那时小蜜掌控的医疗单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们的宿舍同一个铁门，第一间是彩超医师黎明和导医小姐伊思娘合住，第二间易安主任住的，第三间是药库，最后一间现在是我刘显刚的。我打算下班后去买被子草席日用品，就向黎明要钥匙。她和伊思娘对视一眼，皱着鼻子说：
“易主任不给我们钥匙，怕药丢了。她有时下班早，我们按门铃，她就开门。”
“她要是不在屋里呢？”
“我们打她的手机。实在进不了，就到附近的超市逛一逛，等呗！”
“她要是外出呢？”
“她外出不会很远，先给我们开门，再给我们关门，再给我们开门。”
怎么一回事？绕口令把我绕糊涂了。伊思娘也听得格格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而后，她掉转话头说：“刘医生，东北人就是又高又壮，还很帅，我找男朋友就以你为标准了！”我正为绕口令糊涂着，没遮拦就说出心里话：“帅有啥用，壮有啥用，穷光蛋，人家瘦得像丑八怪，财大气粗照样美女如云！”
还真是歪打正着，第二天小黎小伊就把易安主任的*韵事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全盘向我托出：“常老板在全国各地办了许多专科许多诊疗中心，每个科每个中心都放一个易主任这样的人为他看着，给了她百分十利润，不然她这么卖力，图啥子呢，才二十四岁，卫校毕业一年就跟常老板了，已经四年了。常老板一来，她就‘外出’了，常老板一走，她才回来。”我问：“常老板的妻子儿女呢？”黎明说：“都在他老家。常老板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有三个孩子，前些年又在成都娶了一个，有两个孩子。易安主任这样的不算数，一个科一个太多了。”美色换金钱，古今多少事，见怪不怪。问题是易安这小丫头心眼儿太多太毒，和她年纪太不相称，撒谎像吃豆子一口一个，还恶人先告状逼走好几个医生了。黎明和伊思娘整日里提心吊胆，背地里叫她王熙凤。这就是广告上标榜的“国际先进管理水平”？
来不及消化小黎小伊提供的密集信息，2002年9月10日教师节这一天上午九时半，我，刘显刚，接待了第一个病人。
病人叫汤晓晓，三十二岁，IP行业里的一个白领。她已在这里治疗三个月，这是第四次来开药。
遵照易安主任的培训，我开的处方如下：
汤晓晓 女 32岁 电话13830××××××
0．9％ NS 250ml×10
白介素—Ⅱ 20万×10
静注 日１次
肝速康 12×6板×10盒
3#/次 日3次口服
宝慷盖肝颗粒10g×2板×10盒
10g/次 日2次口服
复方熊胆乙肝胶囊10g×２板×１０盒
10g／次 日2次口服
价格表上，赫然写着：
白介素—Ⅱ 20万 189元/支（10支 1890元）
肝速康 248元/盒（10盒2480元）
宝慷盖肝颗粒 58元/盒（10盒580元）
复方熊胆乙肝胶囊 117元/盒（10盒1170元）
汤晓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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