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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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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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刀光血影的见识,这辈子就软了。有人在鬼月的银光下,撞见她蹲在坝头不远的田沟洗衣,以为是哪家媳妇、女儿?朝她喊:“喂——谁人女儿?三更半夜洗什么衫?快回去睡!”她没应,兀自蹲着;那人架住脚踏车,想过岸说话,忽然不见人影,黑幽幽的原野只有一钩冷月。他会意她的来头,狂奔回家,一张茭白笋脸从此红不回来,隔日起害病十多天,鬼门收关那天才能下床找拖鞋……“鬼不会老,她若不跳水,跟我阿祖同辈分,几十年后看起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样!” 。。

女鬼(3)
他们说起她被人遗弃的故事,话语传入蚊帐内,我字字句句仔细听着,替她听,仿佛我是她的内贼、她的耳朵。“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她要我这样说,声音在我嘴里蠕动着,只有自己听见。我抱怨:狗咬坏木屐,你会赔我吗?她说:鬼不走路,遇见风,跟风走;遇见水,跟水流。我说:花心。被采了会痛吗?她说:很痛。我说:那么夏天淹大水,水忽然退了,你来不及跟,是不是像一块破布搭在鸡寮顶下不来?她说:得回去洗衣了,夜里露水重,总晒不干……
  隔壁的酒味窜进来,男人们吆喝拳曲,唱得嘎响。我看见她孤伶伶地蹲在坝岸漂衣,月光月光,水声水声……
  半夜惊醒,起来小解。饭厅空荡荡地,木桌、条凳干净得像画上去的,闹酒的人都“死”了吗?踅到房间数人头,一家子都在,鼾声也男女老幼,茅房边的猪圈亦传来猪鼾。那么,我还活着,看自己的脚趿着木屐打鼾。
  有一种奥秘,我不了解,却感觉它与现实世界重叠着,有时浮现于月光照耀的黑原野,隐喻在春日迎亲队伍的鞭炮声里,也同样回旋在水坝与竹树、逝水与堤岸、牵牛蔓与布袋莲共同架构的那团森冷里。我甚至觉得,它就是现实世界的影子。木屐咬脚了,换双大的,一路吵吵闹闹走壮了。可是我仍然相信那位投水村女的体味,还未完完全全从空气中消失,她仍匿藏在茂密的麻竹丛,每当水花飞溅、光影浮游、众蝉凄切的刹那,她会忽然张开眼睛,看谁家父母挑着女儿的大红喜饼报消息去,她会幽怨地朝这世界看一眼。四季风中,总有糕饼味,她的目光更绿了。
  数年后,土地重划、河川移床,我挤入人群,看挖土机铲掉水坝,树木倒了,还挖出雨伞节蛇穴,怪手握着一窝恶蛇,朝人群边倒,惊散妇人小孩。不远处蔗园,有人持柴刀劈蔗,砍成数段,分与众人吃。忽然递来一截甘蔗,隔厝的女同学也来了,我推辞,这蔗跟雨伞节一模样,叫我恶心;她倒是甜滋滋地啃,蔗渣抛入干涸的河床。我的心溯洄遥远的过去,曾经纠缠幼年心灵,水的澎湃、水的绝情、水的柔媚、水底呻吟的女声,都已归还尘埃。坝岸被绿雾锁了近百年,这时才天亮。我既庆幸他们撕走感情信仰里艰深的章节,又惋惜奥义之书太早被没收。女同学在我耳边中蛊似的嘀咕,夹杂嚼蔗的唇齿音,如果蚂蚁有翅,大约已聚飞空中吮那多糖汁的唾沫吧!她描述某家成衣厂的优渥待遇,仿佛再也没有一条路更适合国中毕业的女生。我看了她一眼,嫉妒她轻而易举为自己的前途做了决定,我倔强地说:“我去念书,走得远远去念!愈远愈好!”
  工人没动那丛大麻竹,仿佛没瞧见它在薄秋的原野散出邻粼绿光。动工前祭祀的牲礼搁在竹丛边,三根香炷立在土陇上,丫头一般卑屈。她仍在等待,挽一个小髻,设法拧干水淋淋的衣袖,哼那年代的姑娘怀春时哼的小曲,她仍在等待。
  独行于异域天空下,从一滴眼泪掉地发出清脆声音开始,体悟在生命之外无法讨论生命,死亡仅是生命单行本的版权页,或者封底,无法注解艰深的内文。离了自身生命,亦找不到一本解谜全集,可供抄袭、舞弊而通过试炼。谜题与谜底,从诞生之日即已全部储存在每个生命,随着身躯一寸寸抽长,谜题由小而大涌现,谜底由浅入深地被寻找。我既惊讶在羸弱的生命内蕴涵无尽的宝藏,又感到回归自己去翻箱倒箧地寻觅解答需要大力量——回得来,生命有了户籍;回不来,成了识字的孤魂野鬼。那颗倔强的小泪凝为珍珠滚回过去,我从未如此完整地回头看清楚来龙去脉,它穿凿时空,重新化成一滴水,着床。所有震慑的情事,经验的风土,如一瓢瓢水、一场场沛雨纳入河床,也逼宽了床面。孤灯下回澜,谛听狂涛呼啸,冥思桃瓣勾动水纹,感悟种种挟沙带泥的世事,单一面对时,固然沉甸、污秽,一旦掷入生命之川,只会壮丽水的气魄、温柔水的姿态。透过一次次感悟,更被生命吸引。那丛麻竹林,象征着年轻岁月的险滩,它揭示生命自有不可理喻的暗礁,总有人在怀春的民谣里灭顶。巨礁固然凶险,但不是死路,何况激河冲出腹地,也不难在春日长出一席翠草,自己认得路回到温暖的草席上躺卧,看河水飞跃礁石,漫过草岸,搓揉受伤的脚趾。月光月光,水声水声。
  甘蔗在故乡的田里抽长,等待柔软的女唇。我的同学进了成衣厂,无法为自己缝纫华丽衣裳。婚变之后,她带着空洞的眼神回到村里,每天徒步到河边,坐着,茫茫地远眺小镇那儿的夫家。河,早就瘦了,一个身躯臃肿的少妇找不到等量肥硕的河负载她,除了空茫茫坐着,喃喃自语一些旧事,连野犬踅到身后嗅闻,也不惊了。
  女同学的病没好过,也好不了。那丛麻竹躲在新造的楼厝间,寒碜得可笑。我却相信女鬼还未走远,学会在空气中漫游,窃听月光下少女的心跳;她对大红喜饼仍然过敏,遂悄悄在饼面洒巫粉。她横了心穿一袭湿衣服,可是得让人知道湿的难受,仿佛多一个女人霉了,她的衣服就干一寸。我那河畔同学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传人,成了麻竹丛的新笋。
  生命,有时连鬼神也无法逾越那分孤寂。一个个敧睡在太阳底下,飘息于黑旷野的人,如尖利的犬牙反过来啃啮生命的颈脉。舍了身、化了尘,那口冤却不肯散,一朵朵乌云浮在人世半空,狞笑活着的人,嫉妒活着的人。
  炎夏街头陌生的女人,你在槭荫下,睡得生锈了,不知道颓丧的她从白椅站起,用一块钱币跟你打了招呼,倾诉只有女人能懂的耳语。而后,她穿越灰烟漫漫的大街,上了楼,此刻疲惫地在我身旁午睡。我不会修正她醒后的去路,揣在衣袋的邀帖也无须撕毁,她必须去,与众人一起赴宴,坐自己的席、历尘世的险。
  而我将守候在壮丽的河域,为她漂洗多尘的影子。她若好心眼,邀三两个相惜的回来小聚,我自会抖一件晒酥了的衣,送给那位水淋淋、又哼着小曲的闺女。
  一九九○年十月   《联合报》副刊
  一九九六年五月   修订
  

目录
序:如水合水 1
  花诰
  初次的椰林大道 3
  白千层 8
  花季之遗传 11
  春之积雪 14
  花之三迭 17
  美之别号 21
  壁画 25
  树之黄叶天上来 30
  野蔓之誓 33
  水经
  月碑 39
  问候天空 48
  夏之绝句 53
  一瓢清浅 58
  生活细笔小引 67
  小红虫 68
  踏一回月 71
  夜的独白 74
  两朵童稚 77
  我来酿 80
  漫卷心情 84
  水经 91
  悲赋
  阳光不到的国度 101
  走过一处荒凉 108
  情殇 111
  碎词
  美丽的茧 115
  幻航 119
  不系乾坤系流年 123
  海路 126
  水问 132
  断语
  风裳 139
  云游 143
  化音
  凤凰季节 151
  心灵之河 157
  下忍问归期 159
  水经注 164
  

序:如水合水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一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喑音、恋之未折先残。
  是了,那段年岁里最大的主题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得去彼此守护;总在拥抱同时互使出个性的剑芒、在赞美时责备、倾诉时要求、携手时任性分道,分道之后又企盼回盟,却苦苦忍住不回眸,忍着,二年,忍着,三年,忍到傅钟敲响骊音,浪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的*人物,便罢。
  那样的悬崖年少,毕竟也一步一步攀越了,这些都是生命的恩泽。许多个将夜未夜的晚上,自己散步着,升起了淡淡的、蓦然回首的暖意,心里是感恩的,不只是对人、对知识、对季节,更多的时候,是对那磅礴丰沛的生命之泉。
  因此,整理《水问》是一种纪念。
  为了让这本书能够真切地传达那一时期心灵成长的次序,我特地将大学四年中的作品做了分类,共分成六卷,始于《花诰》,终于《化音》,每卷以卷首语拈出主调,使整本书卷卷相续而合成总体,每一篇既是它自己的意义,亦是全书的谜底。希望通过这样的设计,清晰地记录往日心灵的史迹。我的确愿意尊重《水问》为我个人的“断代史”。
  而最终,断代史也仅是生命史册里的一章而已,因此我要庆幸我仍拥有内生生命运作的能力,我仍有未干的泪、未谢的微笑……在少年之水远逝的涯岸,感触到自己的手温,听闻到自己的跫音,一切都是活的!啊!一切都还是活的!我得继续走啊!路不尽,人未老。
  路不尽,人未老。让《水问》是一滴问号之姿的水,请她随着河床日夜奔赴,奔到天与地泯、悲与喜无的地方,大海自会为她解答。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一日于台北
  花  诰
  

初次的椰林大道(1)
椰林像两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不可侵犯的盖世之威风。
  第一次踏上大道,我便有“阅兵”的感觉。
  真的,从没走过像大道这样令我胆怯的路,而且还是在天空正蓝、风正大的仲夏下午。
  我想,我是椰林大道上有史以来最胆怯的小贵宾了。我真的只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一双见惯了崎岖曲折、羊肠小道的眼睛,突然一下地看到坦荡荡、直通通、高矗着椰子树的大道,怎不倏地心跳加快、胆颤心惊呢?于是我便真的怯生生地向后转,回到大门口去坐着,任那吹到一半的欢迎号角变成浑厚的暗笑之原音,任那为我而敲的傅钟不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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