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简媜系列作品- 第4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就是了。”伊扇笠取风,对着那块带血的顽石吟思。此时,山籁禽鸣都天真无邪,叶舞树摇也了无心机,伊归伊,兀自点头称道:“这就是了。”
  “好比踩到石头,当下便喊痛,肉身都还如此精进,为什么心却迟疑不行?如来说若有一众生未渡,就如无有众生得渡一样,我连一个蝼蚁众生都不曾渡,还要谈什么梵行?”
  次日,伊辞别了道友,只身入世。
  秀林
  伊定身于此。与几位弟子草结净舍,总算有避风挡雨之处。日子很苦,伊依然秉心不化缘,因为众生更苦,坚持自力更生,得一些微薄的温饱。
  伊这样长期劳动,虽瘦弱却另有坚实的精神,一向都不曾病。倒是有一日,一位信徒入院了,伊走了长路去探望。正要出医院,忽见水泥地上流着一滩红血,探听才知道,是一个山胞妇人小产了,部落里的壮汉们走了八小时的路才将她抬来求医,却因为缴不出数千元的钱,又把这位垂危的妇人抬回去了。伊跌坐于椅子上,睁睁地凝睇那滩血印,如火劫后的焦黑莲花。
  伊在回去的长路上,疾行而哭,旷野中没有人注意到伊在僧笠下的哭颜,依旧向伊合掌问讯,欢欢喜喜地。伊觉得这世上仅有伊一人能做这事——为什么不在平地上种出一座医院来,好抚慰那些身历火宅心陷悬崖的人。
  “慈济功德会”就这样成立,伊与弟子们工作得更勤,朝朝暮暮奔走,如一条愤怒的恒河。
  福田
  伊的炉香乍爇。也不知道谁辗转传的音信,伊的阿姆得知伊身处僻乡,正为着筹十方善财而劳瘁。有一日,托人带着物件来见伊。
  伊早已忘了家门,再听到乡音,不免有些触动。那人把对象递给伊,伊打开看,是一笔为数不少的款子,还有一些款式不一的金饰玉镯。
  旧款式的是伊阿姆的嫁妆,新款式的是为伊而备的嫁妆。
  “你给阿云讲,去买块地,伊养别人我养伊。”
  恒河
  第九种风起,伊的心似沙等恒河。一粒种籽,只能结一个果,就算唾籽再种,又要多历寒暑。既如此,就唤遍那些隐身不现的种籽,请他们都去一一结果啊!每分每秒的光阴都被伊与信徒们塑起来,一片瓦、一块砖、一迭榻……慢慢地凝聚着,医院破土了,工人们日以继夜地建筑着,十多年的年华换去了,伊的容颜虽老却相貌庄严,仍然胼胝着身躯心性,继续筹募那些未着下落的尾款。恒河沙等量的恒河奔驰着,为的是把瘠地垦成净土。
  每年,伊会托人带着口信及两麻袋礼物送给伊的阿姆,致意医院筹募的情形并问候老人家的起居。提到伊自己,都是千遍万遍的好。
  那两麻袋的礼,一是禅定自在的花莲野石,一是田里收成的甘美蕃薯。
  

红尘亲切(1)
空法师是我们穿黑长衫的好朋友。
  自从一把利剪,剪去二十五年的女儿身之后,他是穿百衲衣的大丈夫,自是已破“男女之相”了。因此,言谈举止之际,看不到娇憨媚态的女儿熏习。倒是行住坐卧之中,掌风习习,妙藏物色;提足成步之时,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十分洗练。
  当然,更难猜测的是他的年龄,多少年的梵行修持之后,年龄已不能腻他。有时候,他很老练深沉,好似几百岁,有时候,又很年轻,跟我们这些没大没小的儿郎们一起调皮捣蛋。既有老年之识见又有少年之胸襟,他,乃是个忘年僧。
  如果,您偶然地在路上与之相遇,错身的剎那,您以珍禽异兽的眼光看着他,他必然也会稀奇古怪地回顾着您,您们两相诧异,世上竟有如此这般人!然后,缘尽。若您一霎时觉得:这位行僧颇具庄严相好、书卷气质,因而趋前问讯、请益,恳恳然;他一定原地止步,合掌回您的礼,谦谦然。然后,听您把身家性命、祖宗三代统统讲完,一起与您研讨、切磋、提掇、点化,务必要把您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统统安止住了,才颔首让您走。很难说他是冷情还是热肠?不过,倒有点像深山野谷的清泉,随缘随喜,无情游。
  关于空法师的野史轶事颇多,用“千变万化”来形容最巧。
  吉老——空法师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一次慨叹:
  “这个空法师!他大四那时拼着命念书,拿了九十多分的成绩,程度……还是看得出的。剃度之后,更用功了,可是,境界还是有限。现在……”他叹着:“唉!……”颇有“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苍茫神色!
  可是,慧姐却说:“这个空法师,办起事儿来真让人一头雾水!”
  怎么着?比如说吧!有人打电话来交代:“喂!空法师,请您务必转告小慧,明天下午的约会取消了!”
  空法师:“嗯!嗯!嗯!没问题!”挂断电话之后,碰到慧姐,便非常尽责地转述:
  “小慧啊!某某人要我告诉你,明天下午的约,务必不要忘了啊!”
  结果自然是:“有一只鸽子在街头死得很惨!”
  慧姐气咻咻地找那人理论:“什么意思?放我鸽子!”两人争执指责正在兴头,难分难解之时,这个空法师看到了,一个箭步上前劝道:
  “什么事?什么事?自己人有话慢慢说啊!”
  此二人见元凶祸首已到,自然各执一词质询而来非求得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不可!空法师听了听,反身一问:
  “真的吗?我不记得了!”这话恁的是:八风吹不动。管你什么样的热架,到此都变得索然——无锅无灶光有一把火,炒什么?
  所以,我们一上山,慧姐事先就叮咛:
  “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最好列一个单子给空法师,否则呀,你要一迭稿纸,他会给你一包卫生纸!”
  但是,据我们观察,空法师从来没有接错线、传错话,照顾入微、呵护备至自是不表,连我们短缺什么,他都筹措周到。因此,照我的忖度,空法师大约烦于这些大人们“以假乱真”的习惯——一句真话必须掺以九句假话,说出来才不割喉、不嘴腻,十全十美。所以,他也就真真假假随它去也,不当心。换做我们,一起孩子罢了,啥心机也无,反倒有“弄假成真”的本领,这跟佛家所云“借假修真”的妙理暗契密合,难怪他假假真真都如如不动,对我们丝毫不轻心。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尘亲切(2)
原来,精明练达或糊涂痴迷,都只是一念,随人随化罢了!
  对志铭来说,空法师是他的知音。志铭的歌唱得很好,一曲《燕子》,声情合一,麻雀不敢飞;但是,空法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唱起《海韵》,可谓惊涛骇浪,鱼龙尽出。然而,歌得娱人,亦能愚人:
  当年,空法师在日本东京大学攻硕士时,有一次随旅行队到各地古寺参访。游览车上,大伙儿又叫又闹,玩起歌唱大赛来。一时,各国俚俗之曲,民谣之风统统出笼,吵得他无法看书。尤有甚者,旅客竟忘了“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明训,联合起哄,请空法师高歌助兴。
  我们都捏住一把汗,问:“您……您怎么办?”
  “我……”空法师眉不抬眼不举眉,说:“我就站起来,麦克风也不必了,就唱——”
  “您唱什么?”这种场合,木鱼磬鼓俱无,诵起经来白落得顽劣众生乱掌嘘笑,真险!真险!
  “我就唱《王昭君》!”
  “啊!”我们一惊!那个平沙落雁的《王昭君》?这……这……这……他们不成了“胡人”了!
  “把他们吓坏了,不敢再唱歌!”空法师牵袖掩笑,说:“那么,我也可以安静看书了。”
  我们都哈哈称妙,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啊!王昭君若地下有知,必定惊坐而起,甘拜下风,说不定,还自毁琵琶!
  可是,当他对我们唱起小小童谣时,那正襟敛容的慈颜,又有爱恋无限:“一只细只老鼠仔,要偷吃红龟仔粿——”轻歌浅唱之中,他好像回到了她小女孩的童年,在宜兰的乡间,在半夜的月辉之下,真的看到一只饥饿的小小老鼠,在偷吃她藏的红龟仔粿。而她没有惊动它,它也没有发觉她;它在吃饱之后溜回洞内休息,她在看痴了之后也回到床上睡下,相安无事。于是,这只老鼠变成他心中的至交,他把这故事唱成一首歌,唱给没有吃过红龟仔粿的儿童及老鼠听——在那个月夜,众生是平等的,而宇宙亦于剎那之间和平地睡去,所有的人与所有的生灵,都只是一岁与百岁之别的小小顽童而已。
  空法师学的是禅,寻常饮水、平日起居之间,常可以从他身上体悟到一些禅机妙意。但他不曾刻意着力于语言文字,一言一字皆平常心而已。因此,下根者听来,只不过是薄言浅语,中根者听来,若有意似无情,上智者听到,若非一番寒彻骨,可能也要直需热得人流汗了。
  尚在佛学院就读的永宽师父,有一天到寺里帮忙*,忙进忙出地张罗诸般事宜,正跑得满头大汗,站在一旁的空法师,得了空隙便轻轻飘给他一句话:
  “永宽啊!慢慢走,不要匆匆忙忙!”
  永宽师父告诉我这些时,其神色之凝重不可比拟。
  我没当它一回事,宽慰他说:“这话没什么嘛!他只是关心你,怕你绊倒跌跤罢了!”
  可是,永宽师父听在耳里,却另有木铎之音,回去参了几参之后,顿觉狂风骤雨打掉眼前迷沙,欢喜道:
  “现在,我懂空师父的意思了!”
  一句话,便藏着师兄弟间互安身心的密密意,这比十数张的纸短情长,更要有味哉!有味哉!
  轮到我这个勘不破无常之谛、犹然迷醉于情天幻海之中的人受他当头一喝,是在约他一齐去逛书店的那天。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衣黑长裙,与他的黑长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的衣服上绘有彩色的人像,在黑色系里显得十分惹眼,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尘亲切(3)
“带个人走路,不辛苦吗?”
  我一霎时心惊胆颤,为之语塞!他的话如暗器,句句是冰心冷魄针,专门刺探人家的魂魄,偏偏我这失魂落魄的人不幸被他趁虚射中,一时热泪冷汗几乎迸出。只是心有不甘,偏要逞强斗胜,抢一个口舌之利,遂脑若轮盘、心如电转,一念三千又三千尽作尘土,提不出一个话头语绪来反驳。
  若要说:“心上有人,不苦!”那又骗得了谁?
  若要说:“心上有人,着实苦!”又是谁把苦予你吃?
  若还要说:“身心俱放,即不苦!”明明是自解又自缠!“情”之一字重若泰山,谁提得起?“情”之一字又轻如鸿毛,飘掠心影之时,谁忍放下?
  正是两头截断、深渊薄冰进退不得之际,我满腹委屈偷觑他一眼,只见他平平安安走在台北的街道上,浏览四周的高楼大厦,自顾自说:
  “其实我们出家人蛮好的,处处无家处处家!”一切意,尽在不言中了。
  这经验,秀美是比我更深刻的。她到了山上,犹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举凡饮食之事、磬鼓之声,乃至僧鞋僧袜,无不兴致盎然执礼示问。某日,她看到空法师的黑色长衫披挂于椅背上,一时心头奇痒,上前问:
  “空法师,您的长衫借我穿一下好不好?”说着,便抄起长衫展阅端详,欣喜之情如对嫁裳。
  志铭、叶子和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