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伪梦- 第55节

　　　　她看得出来，二爷虽伤心，却不如她伤痛至深。她知道，凤姐儿有子又有女，府里，也就老太太和太太有这等子齐全的福气。可是，这也是二爷的孩子呀！她和二爷也曾柔情蜜意过，多少次，二爷歇在她屋里的时候，搂着她直说，希望她给他生个哥儿的话。

　　　　她跟着凤姐入了府，由妻变妾。二爷怜惜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穿红，心里委屈，便变着法儿的补偿于她。二房说的再好听，终究还只是个妾。按规矩，妾室的首饰，永远只能鎏金，苛刻的人家，连红蓝宝都不许用。纯金和宝石，都是正妻的专利。凤姐也可怜她，一应用度，摆设物件，都比着自己的例来，无人时也常握着她的手劝慰，叫她宽心。

　　　　“奶奶只顾自己伤心，也要替二爷二奶奶想想，二爷二奶奶悲痛之意，不比奶奶少啊。哥儿毕竟也是二爷的孩子呀！”善姐一手拿着帕子给尤二姐拭泪，一边软语安慰。

　　　　“可是，二爷 ；”尤二姐又哭了起来。孩子没了，她自是肝肠寸断，连太太奶奶们都来了，可是，二爷，却不在。难道，往日里那些子柔情蜜意、恩恩爱爱都是假的吗？

　　　　一个自顾哭，一个苦口婆心劝，主仆俩完全当在场人不存在。王夫人的脸黑的不能再黑，邢夫人幸灾乐祸。一个庶出的孙子，她才不在乎。这个狐媚子妖妖娇娇，不知惹出多少祸事，就是生下了，只怕也是个害人精，没了刚好。
正文　46第　46　章
　　　　王夫人的慈悲之心并没有激起尤二姐的感激之情。女人天生同性相斥；何况善姐素日里对邢王二位夫人的态度实在诡异的紧，由不得尤二姐不怀疑。

　　　　她还记得；在花枝巷的时候，贾琏的小厮兴儿曾经关于荣府里头两位老爷和太太的形容。

　　　　二爷的小厮，也是大房的奴才，偏偏满口子“老爷、太太”说的却是二房的；正经大房的老爷太太；竟是“大老爷”、“大太太”这样生疏的称呼。

　　　　二爷虽不是太太生的；可也是太太的儿子呀！便是先太太早逝，缘何二爷竟不亲继母亲婶母的？林家姐儿也是生母早逝；在老太太跟前儿长大；怎么林老爷一娶了继妻，她便和继母好？

　　　　尤二姐在荣府除了不得贾母和邢夫人喜爱之外；其特权还是很多的。除了不能进大观园游玩，荣府大房那点范围，由着她四处逛。巧姐养在邢夫人身边，又喜欢和林黛玉这个姑姑顽，林黛玉也喜欢她小孩子可爱招人疼，回回到荣府来，见了惜春，便是要到邢夫人院儿里陪巧姐顽笑一番。尤二姐几次在正房看见巧姐，巧姐嘴里不是林太太如何如何好，便是林姑母如何如何疼她。

　　　　几次下来，尤二姐也就知道了林黛玉和她继母陈氏的那点子事。听说，林太太只比林姑娘大几岁；听说，林姑娘特别孝顺林太太；听说，林太太的娘家——陈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也很喜欢林姑娘；听说林太太和林老爷老夫少妻，感情特别好；听说，林太太生辰，林老爷送了一套鸽血红的头面首饰，而林姑娘亲手做了一件百蝶穿花的衣裳给林太太，林太太感动的哭了。第二日进宫请安的时候，特特穿在了身上。听说，太后看了后，很是欢喜，满口子赞誉，知道林姑娘喜欢宋代的抄手砚台，特特赏了一个据说王安石用过的抄手砚给林姑娘。而上皇皇上知道后，特赞林老爷内纬和睦，也跟着赏了不少好东西。

　　　　每个家庭幸福有各自的幸福，不幸也有各自的不幸。人就是这样，倒霉的时候见到别人比自己更落魄，心情多少会好一些，觉得世界上也不是自己最霉运。但若此时见着别人过得比自己如意，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是滋味。这无关人的品性，实在是‘对照组’这类生物，天生就是挑战人的敏感神经的。

　　　　善姐还只是说说林姑娘家如何如何，底下的小丫头嘴里就没顾忌了。

　　　　眼见着别人家妻贤女孝，自己丧子不说，连昔日恩爱的丈夫也渐渐远去，尤二姐又被勾起了满腹辛酸。

　　　　王夫人不可靠，邢夫人不鸟她，贾琏被妩媚动人的秋桐勾住了魂，再加上丧子之后的尤二姐面色实在惨白难看的紧，自然来东屋来的少。王熙凤本来对她就是面子情，何况人家还有儿子要照顾呢，哪里顾得来？

　　　　想到王熙凤活泼可爱，牙牙学语的儿子，尤二姐又悲痛起来。若是她的哥儿还在，再过几月，便也要出娘胎了。她一定会好好爱护和二爷的孩子，她一定会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儿子，她还要给哥儿再生个花骨朵儿一样的妹妹。等姐儿长大，再叫二爷挑个世间难得的男子为婿… ；…

　　　　想象挺美好，现实很骨感。贾琏都很少来尤二姐屋了！也是，谁愿意上班看别人黑脸，回家还要看小老婆如丧考批的怨妇脸？

　　　　尤二姐不知道贾琏心中所想，只以为爱人变了心，一去不复返。被打击的尤二姐开始茶饭不思，对月伤怀，迎风落泪，对着巧姐和哥儿不断散发满腔满腹的母爱，可惜效果不好，反倒被邢夫人派人狠骂了几回。

　　　　自觉被忽略被冷落的尤二姐只好转移目标，从旁处寻求安慰，试图在荣府再找到一个能够理解自己、体谅自己、怜惜自己可怜境遇的知己。

　　　　她开始四处走动。凡是看得到人的地方，都可以看见此人梨花带雨、愁肠满绪的模样。逮着一个人，也不问是谁，对着对方就诉说自己的无奈与痛苦，三句不离自己无福的孩子，必要伤怀一番。丫头婆子不堪其扰，远远见了她，就躲开了。大房里找不到适合的人选，尤二姐将眼光瞄向了二房。

　　　　李纨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目标。因是寡妇之身，避讳多，李纨除了日常在贾母和王夫人处请安立规矩之外，也就和三春做做针线之类，寻常屋门都不大出。不想尤二姐居然就这么找上了门。

　　　　李纨正和贾兰的奶娘在一处给贾兰裁剪衣裳呢。素云黑着一张脸忿忿地走了进来。

　　　　“奶奶，那边儿的尤姨娘来了，想见见奶奶。”

　　　　“哗！”剪刀一斜，差点坏了料子。李纨放下剪子，抬头疑惑：白眉赤眼儿的，她来这儿做什么？

　　　　“就说我身子不爽，怕过了病气，就不见了。”

　　　　素云无奈地回道：“奴婢说了，奶奶昨儿夜里吹了风，有些不适，已经歇下了。只是，”想想尤二姐那弱不禁风的样儿，心里鄙夷：偏她爱作怪，有功夫，找二爷二奶奶去使呀！“尤姨娘说，有要紧话要与奶奶说，奶奶若不见，她便不走了。”

　　　　嘿！这是赖上了！她一个二房的长媳，和大房的姨娘能有什么要紧话要说？狐疑地望向一旁分线的碧月。

　　　　碧月不抬头也知道李纨在看她，放下丝线，从凳上站了起来，低着头道：“奶奶，线不够了，奴婢再领些回来。”

　　　　屋外适时地响起尤二姐心碎的哭泣，李纨眉头皱了皱，想了想：“想是凤丫头派她什么事，请她进来吧。”

　　　　“是。奴婢先去了。”碧月朝着素云丢了个眼色，利落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李纨服了服，退了出去。

　　　　“嘤嘤嘤嘤… ；… ；”门帘一掀开，露出尤二姐哭的楚楚可怜的泪眼，李纨的眼暗了暗。粉红的鸡心领襟子勾出盈盈一握的小腰，鬓边簪着玉色的时新绢花，米粒大的粉红珍珠耳坠子衬出一张描摹精致的小脸。这哪里像是个刚失去孩子的悲痛母亲！

　　　　李纨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贾珠去世数年，她早已不知脂粉是何物。其实她比尤二姐大不了几岁，可是寡妇是不能穿鲜嫩颜色衣裳的，这是对亡者不敬，不尊重。此时一身鸦青色的衣裳，在尤二姐的相称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生生老了十岁不止。

　　　　李纨忽的觉得心里隐隐悲凉起来。尤二姐只顾自己悲痛可怜，岂不知这府里还有人比她更可怜见。自家爷早逝，自己便是有一万个心，也无处使。可是，贾琏还活着啊！

　　　　贾琏最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尤二姐还年轻，只要其想开了，重施手段，再和贾琏生一个儿子并不是难事。本朝有爵之家“庶子不算子”，凤姐已生了嫡子，根本就不用担心尤二姐的儿子会动摇其地位，何况尤二姐身上好歹还有个东府珍大奶奶亲妹的名头，就冲这一点，一般人也奈何不了她，何以要这般招人眼。

　　　　她这是有意刺我么？李纨揪着领子上衣扣，恨恨地想。

　　　　“大嫂子。”尤二姐弱弱地开口，“对不起，奴知道，奴不该来。只是，只是，”小手紧紧捏着帕子西施捧心般哭道，“奴只是，奴给兰哥儿做了个荷包，想要见一见兰哥儿。”

　　　　尤二姐一张口，贾兰的奶娘直接瞪圆了眼：这是什么话，当她死人吗？大房的哥儿，竟要用二房的姨娘来做针线？兰哥儿可是大奶奶的孩子！又不是你尤姨娘的！做什么这做派！

　　　　“你费心了，兰哥儿还小，不戴这个！”李纨嘴上不动声色地敷衍，心里却烦得紧。她也膈应的厉害。尤氏的话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她二房的奶奶抢了大房的孩子来养活呢！

　　　　一旁的素云骂着小丫头：“尤姨娘来了，怎么还不倒茶？”小丫头慌慌张张地点头，喏喏地出去了。

　　　　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尤二姐伤心地摇着头：“不，不要误会。奴，奴并没有坏心。只是，只是见兰哥儿可爱，一时，一时。奴无福，没有保住孩子。奴也是母亲，并不敢。”

　　　　一口气憋在心口，李纨气的一个倒仰。这叫什么事？你孩子没了，就来招我的哥儿？

　　　　素云实在看不过去了，倒了一杯水给了李纨，一边揉心口，一边辩解：“姨娘这话也奇。我们哥儿自有老太太、太太和我们奶奶，哪里要姨娘操心。”

　　　　这话很难听，换以前素云再不敢这样放肆开口，只是此时情况略特殊，因而也说到了李纨心坎儿上。她是亲妈，不是恶毒的后妈好不好，你那一脸“我是慈母”到底要闹哪样啊？！

　　　　尤二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素云，仿佛素云真的抢走了她的亲生孩子一般：“不，请相信奴。奴绝对没有恶意呀。奴只是见兰哥儿懂事，就想到了奴的孩子。大奶奶，您也是母亲，难道不能不能体会一个母亲的慈心吗？奴，奴没有恶意的，请相信奴一片真心。”

　　　　双手紧握成拳，大口大口喘吸，胸口一起一伏，两眼一翻，李纨终于被气晕了！

　　　　“大奶奶！”素云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