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我定了定神，发现还是很难进入状态。只好低头看了眼开庭提纲，照着读道：“被告人邢勇，对公诉方提出的犯罪事实，你可有异议？”
邢勇说没有异议。我发现他今天自始至终都镇定异常。面对镜头，邢勇将上次提审时的供述基本复述了一遍，对杀人和抛尸的种种事实供认不讳。旁听席上不时传来阵阵惊叹。梁素梅的父母几度情绪失控，痛哭失声。
邢勇没有委托律师。按照法律的规定，我们给他指定了一名辩护律师，进行法律援助。邢勇说完后，他的律师说：“辩护人对公诉方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实没有异议，但是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被告人邢勇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犯罪时其神志处于不清醒的状态，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完全的认识和控制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八条的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说完他出示了邢勇的精神病鉴定书。
旁听席一下子炸开了锅，看样子很多人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在强烈的正义感的驱使下，对这个律师破口大骂起来，大意无非是指责其没有人性，妄图杀人不偿命。我们的人民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表达自己正义感的机会的，这让老储又费了半天劲来平息群众的怒火，维持住法庭的秩序。
由于控辩双方对事实部分均没有异议，所以之后的法庭辩论的主要争议焦点是邢勇的精神病问题。检察院认为，邢勇的精神病属于间歇性精神病，而邢勇犯罪的时候精神是正常的，所以应当按照法律规定承担刑事责任。辩护律师则一口咬定邢勇犯罪时精神是不正常的，证据就是鉴定结论。双方为此争执不下。
庭开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老储跟我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宣布庭审结束，择日宣判。在场群众纷纷叹息表示失望，梁素梅的父母再次冲进审判区，被法警硬生生拦住。老头子的脑袋磕到了桌沿上，血一下子冒出来。梁素梅的母亲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哭喊道：“法官大人！为我的女儿做主啊！……”
我和孙芸赶紧过去扶她，连声劝慰。她不肯站起，挂在我们的手臂上，泪如雨下。我心里一阵酸苦，孙芸轻声细语地说：“大妈，人死不能复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你要相信我们法院，相信桂法官，我们一定会公正判决的。”
老太太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老头子也过来跪在我面前，脸上血水和泪水涂成一片。我手足无措，恨不得也给两个老人跪下。法警把邢勇押出法庭后过来把他们搀起，才算解了我的围。
离开法庭的时候，我听到外面聚集的人群整齐地喊起了口号：“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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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妥协 二十一（1）
网上很快登出了新闻，称邢勇案未能当庭宣判，愤怒的群众自发在法院门口喊口号抗议。网页上附有几张群众代表振臂高呼的照片，有图有真相，以此表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媒体。
我从办公室窗户往下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春运时的火车站售票大厅火暴，比全场特价时的家乐福壮观。法警寡不敌众，早躲到值班室里不管不问了。来往的人群纷纷受到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抗议的队伍中。很多闻声而来的人兴奋地询问最边上的人这里在干什么？很多人回之：我也不知道。但不明真相并不能阻挡他们迅速融入组织的欲望，几秒钟之后这些人就整齐划一地喊起口号来了。
小双看了一会儿，说：“这些人也太好事了，拼命喊拼命叫的也不嫌累。”
我说：“哎，随他们去吧。”
这些兴致昂扬的公民们一直将权利行使到夕阳西下红霞满天，纷纷想起菜还没买或者孩子还没接，方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了。
好几个同学给我打来电话，说在电视上看到我的飒爽英姿了。他们喜乐不可抑制，调侃溢于言辞。我根据平时对他们人品的深刻了解，挨个嘴皮子卷了回去。这些人八成一边看电视一边乐不可支地通电话，互相交流我的衣服有多锉，我的表情有多木。
后来我接到了老爸的电话，他说他跟老妈在家里守着电视看了庭审的直播。看到我穿着法袍戴着法徽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时，二老激动地不能自已，不禁流下了骄傲的泪水。我嘴上说老爸你至于吗？心里却非常感动。
我跟老爸说：“你们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啊，我每星期都开好几个庭呢，这就是一普通的工作。……嗯，你们注意身体啊，空调该开就开，不要想着省电。……好，这个案子办完我回家看你们去。”
挂了电话，邢智那一双精致的手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把握不住的想法左冲右突地要提醒我的注意，我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我请了一上午的假，在家里睡了个好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太阳当空。小双买菜去了，我独自出门闲逛。还有十多天就是除夕，路边店家张灯结彩，街上采办年货的行人穿梭如织，已经有了浓郁的新年气氛。路过易初莲花，想起很久没有逛过超市了，于是进去溜达了一圈，新奇得像第一次进城，看到什么都想买，拿到手里想了想都没用，又一个个地丢掉。最后只拿了一袋小芒果和一盒酸奶。路过体育用品区的时候忍不住抓起个篮球拍了几下，发现球不跟手，已然生疏了。站到旁边的体重秤上过了过磅，又重了几斤。想不起来多久没有上过球场了，倒是常常上酒场，很久没有体会挥汗如雨的感觉了，只有杀人如麻。大学时那件11号的球服长年挂在我的衣橱里，已经穿不上了。每次看到街边跳跃的篮球少年总是非常的羡慕，他们总有一天会走到我现在的位置，经历我的经历，体会我的感受，而我已经不可能再体会到他们现在的感受了。
我百无聊赖地在超市里乱逛一气，每个货柜都仔细看一遍。一个导购小姑娘笑脸盈盈地直向我走过来，我站住，环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婴儿奶粉货架跟前。
小姑娘说：“先生您好，您看，我们的奶粉都是从国外进口的，质量都是有保证的，多美滋、美赞臣、施恩都不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决不妥协 二十一（2）
我摸摸下巴上的胡楂，若有所思。
姑娘见我不为所动，继续推荐：“我们还有国产的奶粉，质量也是不错的，价格也便宜。先生你看，这款贝因美奶粉现在做活动，买一送一。买一罐奶粉，送……一个奶嘴。”
我说：“嗯。”随便抓起一罐奶粉，装模作样地研究起来。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示意我拿错了，她说：“先生，这一罐是给三岁以下儿童准备的。这边……”她用手在货架上比出一片广阔天地：“这边都是给三岁以上儿童设计的。”
我看着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坚定地说：“你知道么，我儿子已经断奶了。”
走出奶粉区，心情全无。满打满算，过完年才29岁啊，还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啊，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老了吗？我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头发凌乱，满脸青须，皮肤松弛，两眼无神——看上去沼气蓬勃。我大愠，转头奔向出口。每个收银台都排了一列长队。我站在队末尾左顾右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怎么有这么多人闲着没事干，大袋小袋地买了这么多东西，还要兴高采烈地排这么长时间的队。
邹庭长打来电话，问：“小桂啊，你在哪儿呢？”
我说：“我在超市排队。”
邹庭长说：“哦。考虑到你昨天挺辛苦的，本来想让你多休息休息。但是刚才郭院长说这案子要抓紧，他下午要听汇报，你还是赶过来吧。”
我抛下小芒果和酸奶，悲愤地离开了超市。
下午我向郭院长汇报了案子的庭审情况。听完之后，郭院长很满意，说：“控辩双方对事实都没有异议，很好。那这个案子就可以定了。”
我提醒他说：“可是邢勇的精神病问题怎么解决啊？”
郭院长说：“管他什么精神病！他又不是完全疯掉了，我看他走路说话都挺正常的。就按照正常的来判！”
我有点心虚，说：“可是，按照法律规定，这一块是需要专业机构出具鉴定结论的。”
郭院长端起面前的紫砂壶，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吱溜了一口，轻叹一声，对我说：“小桂啊，你们这些年轻人，有学历，有能力，有干劲，我很欣慰啊！但是，你们书读得多，就容易读死了，不能读死书啊！不要盯着法条不放，那不就成了书呆子了吗？不能死板，要会变通！”
郭院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吱溜一口茶，继续说道：“是吧？我们法官不光要讲法律，还要讲政治！我们判案子不光要看法律规定，还要看社会效果！邢勇这个案子，杀人分尸，手段残忍，犯罪行为恶劣，主观恶性深，民愤极大啊！领导有指示，判不判死刑，要以人民群众的感情为标准。你看看昨天下午门口闹的，人民群众都希望判他死刑，那我们就要判他死刑！不然怎么让人民群众满意啊？要记住，我们是人民法院，是要为人民服务的。”
我想说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点没有搞清楚，比如死者的骨头没找到，还有我心里关于邢智的那个不停涌动的想法，但都没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多说无用。领导这么说了，就是要这么定了。这不是商量，是命令。用这样教育的口气，那算是跟我客气了。
我说：“那……精神病鉴定不做了？”
郭院长往椅背上一靠，说：“做什么做啊，犯罪时精神正不正常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吗？转眼都要过年了，赶紧在年前把判决下了，各方都满意。过几天就要召开两会了，这个案子肯定有人大代表要提，判得不好我们会很被动。明天你就把案子提到审委会汇报一下，已经都安排好了。记得，把判决书写好喽，别有瑕疵，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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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妥协 二十二
从院长办公室回来，我把老储和孙芸召集起来，把郭院长的意思说了一下，让合议庭复议。
孙芸说：“复议什么啊，院长都发话了，就按院长的意思办呗。”
老储说：“嗯，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毕竟分管院长的意见不能作为法定的定案程序。小潘你做个合议庭笔录，我和孙芸都同意郭院长对本案的处理意见。小桂你晚上就加班写报告吧，明天审委会开完你就能出文书了。”
我说：“你们不觉得这个案子不是很踏实吗？到现在骨头都没找到呢！”
孙芸说：“哎，找不到尸体的案子多去了。口供和证言对上了不就行了吗！再说了，还有那么多物证呢。”
我说：“我有个想法，我觉得邢智很可疑啊。”
孙芸白了我一眼，说：“可疑你个头！别瞎想了，院长都帮你判决了，你还有胆子不按照院长的意见办啊？”
我没那个胆子。所以晚上我待在办公室里加班写判决书。
写判决书很容易，但想写一份表述清楚、说理充分的判决书，很难。尤其在事实本来就不清楚，理由也不够充分的情况下，就更难。
我就这么为难地对着电脑字斟句酌。小双过来陪我，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安静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