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我一眼,温润地笑,“你太谦虚了。我在法国的时候,常常上中文网,都能看到你在杂志专栏里面的文章。”
“你是说女人花开那个专栏?”我讶异,他竟然看过。
“嗯。写得完全不似一个二十多岁女子的手笔。”他赞。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气横秋还以为自己事事都看得透。那种文章只能骗过高中小女生。”
“老气横秋?现在能够如此冷静地老气横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眸子里是完全的赞许。
我真的有些惭愧。业余时间胡编乱造的一些爱情故事,竟然被他看作是不寻常。“谢谢,头一次这样被夸奖。”我说,“但单看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
“笔名罗百合。”他抬眉看着我,“没有哪个人像你那样在十二岁的时候迷恋浦街的罗氏百合。况且你在《一场寂寞的歌剧》里写,一个大男孩戴贝雷帽,当时你羡慕那顶灰色的旧帽子。那个大男孩不是我又是谁?”他说完爽朗地笑了。
“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亏你还记得。”我更加不好意思。
“记忆总是珍贵的。人生珍贵的事十之*。”他认真地说。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我说完立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徐衍之眉头微皱,“不该像你说的话。”
我一怔,他似乎了解我不浅。
“英国人称生活为‘买生活’。”我笑,“为了付各式各样的账单,人人都容易陷入平淡和麻木。一旦麻木,就很难分辨什么珍贵什么不如意。”
他笑着朝我举杯,“同道中人。”
此时的阳光已经很好。春天的晨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一片干爽明亮,没有暖气也够温暖。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父亲。
“爸爸,有事?”
“今天回家吃午饭。”爸爸一声命令。
“我正在看新房。”
“那就看完再回家。建峰来看我和你妈,我想你今天没事,就过来一起吃个饭。就这么定了,等你回来。”
爸爸挂断了电话。
我对徐衍之摊摊手,“不好意思,这个阳台交由你全权处理,我得离开了。”
他大方一笑,“没关系,下次再说。如果你不急的话。”
我从钱夹里取出钥匙递给他,“这是房子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
“好的。”
我打开大门走出去。关门的瞬间,我看见太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拉到我身边。深邃如他的眼窝。
二十六岁的春天,我未知此番相遇,将会平地波澜。
一
很快收到徐衍之发来的邮件。只一张图片,用电脑画的。阳台设计成法国古堡的质感,浅紫色为主,磨砂质感。蔓藤恰到好处地垂在阳光的影子里,仿佛闻到普罗旺斯的花香,让人满目芬芳温暖,又自由又寂寞。是徐衍之的风格。阳台地板上隔层玻璃里面是灰蓝色的水晶灯,白天照在屋顶上也如星星两颗。真是巧工匠心。
他画得十分仔细,图片放大好几倍仍然可以看到栏杆上细碎繁复的图案。
他会细致地对待每一位客户。
我回复他的邮件:门德尔松站在这阳台上,能写出春之歌舞曲第九号。
他立刻又有消息发过来:这样过奖让我同样不着边际,已经脚不沾地了。
我轻笑。事实上,他的设计比期待中的更赏心悦目。
我正继续敲键盘的时候,接到徐衍之的电话。
“不知能不能即时施工?”
“天才设计。”我大赞,“如同置身多瑙河畔的古堡,十分浪漫。尤其是那两粒灯光,实在妙。”
“呵,”他说,“恐怕太亮太过繁华,看上去像东京银座。”
“东京银座才不会有那样的蔓藤存活——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成品?”我兴奋地问。
“不出一个月。”
“好,我立刻联系装修公司。”
“恐怕用色太大胆。”他仍不放心地问一句。
“但很有感觉。我妈妈找对人了。”
“谢谢。总算第一单生意开门大吉。”他在电话那头笑了,声线温润。
“呵,”我笑,“你的设计让我想起医生画家韦尔乔。”
“世界之小!”他忽然惊叹,“墙壁的设计正是借鉴韦尔乔的《西方哲理漫画》。”
我也十分惊异,我与他竟然这样默契。
“原来你也看韦尔乔的画。”我忽然来了兴致,“但是那本《西方哲理漫画》,我走了好多个书店都没有买到,一直遗憾。你是在法国买到的这本书?”
“一次路过香港的时候买下的。我这里还有一本,可以送你。”他大方地说。
“那真是太感激了。”我倒不客气。
“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同样喜欢韦尔乔的人。”
“内心孤独的人会喜欢韦尔乔的线条和用色。”我玩笑地说。
他也笑起来,“没有经历过热闹,怎么会感到孤独。”
这男人看淡一切事,热闹与孤独都不成为他的景致。而我已经至俗,所以佩服他。
“我今晚就把书放到你的新居。”他说,“你方便的时候过来取就好。”
他的声音让我想起听见里阳台上掠过蔓藤的阳光。
我微微一震。
“谢谢你。”我轻轻说。
“客气。”
挂断电话,我深深吸气。
我又想起韦尔乔为陈染的小说所作的插画:两个人分别行走在地面和半空中,背景是豆油黄,楼房是灰褐色。只一盏高悬的路灯,并没有亮。我常常在熬夜赶稿的时候,在单位办公厅落地窗前出神的时候,甚至在与建峰约会的时候,都能想起这幅画,《离异的人》的封面。它像沙粒一样铺散在我的脑海中,让我觉得亲切而又无从理解。
偶尔的梦境里,我还会梦到自己如那个走在半空中的人一样,仿佛镶嵌在豆油黄的背景中,远离人群,不得动弹。
我想我该去看看男友建峰。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见面。如果被母亲知道,她一定开我的批斗大会。
二
建峰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写字楼。他昼夜有忙不完的工作,赚不完的钱。所以我们长时间不见面,以至于我推脱他的约会,并没有多少不妥。
傍晚,我到他办公室时,他正在与人通电话,深黑色西装与金丝边镜框在夕阳底下闪着光晕。
他边看文件边讲电话,“方总,我们已经让利百分之五,剩余的利润很少,还希望您谅解……新公司上路,已经在各方面都作了退步,我想我们并不是只有这一次的合作……好的,好的,多谢。那这周末我请您吃饭。”
他挂断电话抬起头来,才发现我正站在门口。
“单伊,你来了。”他赶紧走过来,仿佛看到盼望已久的一个人,浓眉中透着点惊喜。
我有一丝愧疚。
“建峰,怎么还没下班?”我在沙发里坐下来。
他招呼秘书给我泡一杯咖啡。他这里的饮料向来只有咖啡。
“正准备打电话约你,没想到你过来了。”他说。
“你总是这样忙,适当的时候也要有些放松,不然身体要垮掉。况且今天周末。”
“我这个年纪不赶紧上进,到时候再上进就来不及了。”他仍是这句话。
我低头喝咖啡。雀巢速溶,水并不太热。
“你这里连饮水机都比别处要紧张。”我说。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你总是拐弯抹角。”
“水烧不开,当心喝坏肚子。”
他于是会意,笑着说,“我这里可是难得有机会招待一次你。”
“你今天约我有事?”我想起他刚才说“正准备打电话约我”。
他取下眼镜,鼻梁上有两道浅浅的印痕。“打算找你帮忙写几个字。”
“什么字?”我问。
“刚找了广告公司,但他们的文案我并不满意。”
“写广告语不是我的长处。恐怕会砸你的牌。”
“单伊。”他看着我,“只需要你写一句话就行,并不一定采用。”
“也好。”我点点头。
“请你吃饭。”他很有兴致地站起来。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
“今天搞定大客户,理应去吃一顿。”他笑得春风得意。
原来如此。只有“搞定大客户”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兴奋。
我与他一起走出公司大门。
我想吃火锅,但建峰坚持说不够情调。于是带我去一家西餐厅吃红酒牛排。然而还未发动车子,建峰便接到一个电话。他接完电话,对我歉意一笑,“单伊,真的对不起,客户临时找我,所以不能陪你吃饭。”
“没关系。”我不意外也不失落。对他来说,客户永远很重要。
“下次补上。”
他临走时甚至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但是他嘴唇的触觉让我感到陌生。
我与建峰之间淡如白水,我与他的约会好像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惯性环节。就像不饿的时候吃饭会食不知味,困乏的时候打哈欠并不真正解决困意。我仿佛与建峰并肩走在一条路的两边,甚至有时令人觉得你不知我我不识你。而我依然与他走在路两边。母亲一向认为找个男人作依靠是必要的,但我已经二十六岁,没有多少力气去找下一个男友。所以我若是同巧姐一样单身至三十多岁,母亲一定心碎。
从建峰那里出来,我步行穿过两条街回公寓。
地下通道的路灯像极了韦尔乔笔下的那一盏,细长老旧,豆油黄的灯光悬在空气浑浊的路口,没有生气。这令我想起老板钟磊,他的声音思维眼神,处处都如这盏半新不旧古板生锈的灯。
上周五我将剧本交给他。他翻开来看了两句文案便摆摆手,“忧郁症的精神科医生与乡村小学教师,无花果爱情?你以为我们要拍文艺片?我们的观众大多是年轻人,你处处要突出小资情调,否则谁看。”
我立即觉得闷气郁结。
老板点燃一支烟,敲敲桌子,“上次你给晚报生活版写的蒋欣一案专题,就是好题材。蒋欣法庭枪击丈夫然后自杀,你亲历过。我还可以帮你安排采访,蒋欣仍在康仁医院。”他吸一口烟又说,“现代人对家暴题材总是感兴趣的。要么你按我的意见修改本子,要么前功尽弃。”
我更是气结,“我不想再挖人疮疤。”
他瞪眼,“所以你写出来的本子总是清汤挂面曲高和寡,跟你的人一样。你的故事叫人打瞌睡。”
“或者你才能写出油头粉面对人胃口的东西来。”我愤愤然。
老板掐灭烟头,站起来冲我说,“单伊你会写专栏会无病呻吟又怎样?!我告诉你,电视文化就是俗文化,不俗谁会看!像你这样写本子你的字一钱不值!”
我几乎气炸,“主任,你永远像超市赶趟打折,跳楼价甩卖廉价花生油,以为赚肥,结果顾客终于吃腻。”
老板瞪住我,那张精瘦的脸孔正要爆发。巧姐却不知怎么的进门来挡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单伊火爆,还请你包涵。”
碍于巧姐的面子,老板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事后巧姐狠狠训我,“他好歹是你老板,再大胆的员工也不该骂老板,简直拿饭碗砸自己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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