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出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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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出版书]-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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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於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著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後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著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後,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後,他这麽问,还是维持著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於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著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麽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麽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著,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麽关於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著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著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著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後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

  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真青涩是相同的,还有,便是举止间那份藏也藏不住的对未来的勃勃自信与祈盼。

  “当年,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簌簌雨声里,一贯沈静寡言的县丞徐徐开口说起那段过往,“我们。我和顾侍郎。”

  门边的少年垂著脸听,细密的雨丝在身後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就是现下的南安书院麽?”

  严凤楼点头:“是。我是林州章懋县人,他出自林州苍梧,算起来,我们是半个同乡。”

  南安往西便是林州地界。南安书院历经数百年,乃是几位流芳百世的大儒所创,历来英才辈出,历朝名流重臣及学党领袖中不乏南安学子,可谓天下知名的学府,在林、青两州及周边数州皆卓有名望,周边各州凡期冀能中举入仕大展拳脚的学子,均愿往南安书院求学。

  一俟入学时节,南安城内人来车往,书院门前更是人流如潮,尽是著长袍戴纶巾的清瘦书生,或执竹扇,或卷书简,谈诗论道,吟咏唱和,不知招来多少闺阁毓秀偷眼观瞧。那些个家有恨嫁女的老父慈母更是大胆,一个个拦住了打听家世细看样貌,巴望著一不留神就为自家拐来个未来的状元爷。有那害羞内向的,直被问得双颊赤红连连躲闪。人声鼎沸,热闹好似过节。

  那年,他与他便是在书院门前相遇,束手束脚攀谈,三言两语客套,孤身在外,又都是第一次离乡,因著一口相似的林州话,彼此相视一笑,心底无端端生出三分欢喜。

  “那时他就比我高,总坐在课堂最後。我在他前边,不知被他毁了多少件衣裳,谁知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严凤楼的眼里尽是往昔,隔著黯淡的天色看著眼前的杜远山,仿佛隔著光阴远远看到了过往的顾明举。

  那位坐在身後的同窗时常在夫子讲课时用笔捅他的背。他未回头便已因害怕而红了脸,心头惴惴仿佛正在行窃的贼,僵著背努力压低声响斥他一声:“做什麽?小心被夫子看见。”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後边就听话地没了声响,隔了不多时却又来烦,笔杆子戳得他背上一阵难受。於是忍著脾气转过脸去,眼光晃过窗外的梧桐,入眼看见他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挤眉弄眼地,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他神神秘秘地摊开自己的书给他瞧,圣人的名言名句旁,寥寥几笔草草画一个滑稽的老头,脸色神情酷似前头正在讲课的那位。禁不住“噗嗤”一声笑。那边厢夫子重重一声咳:“严凤楼、顾明举,你们笑什麽?”

  傍晚时分,双双留堂。

  同窗们离去时不忘幸灾乐祸调侃:“哟,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连受罚也是一起。”

  循规蹈矩的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埋怨:“都是叫你拖累的。”

  他撇著嘴,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会笑出声来呀?”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後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放课後还硬拉著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著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

  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

  他是真的无奈,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著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麽?洗掉可惜了。”

  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

  “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他眯起眼幽幽叹息。天色逾阴沈,垒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

  “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麽,严凤楼连叹几个想不到。

  “什麽?”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探问。

  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著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具为生。至於母亲,在生下他之後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

  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

  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

  严凤楼默默看著,却没说什麽,只是让他隔著书桌,在窗口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

  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

  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

  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著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於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

  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

  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著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著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著记账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麽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著书院在赌坊妓院里做过跑腿小厮。

  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

  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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