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萧香最忌夏秋两季,他怕热,一到这季节便全身松软的什么也不想做,随时都想在舒服凉爽的地方躺着,发呆也好,看书也好,静静等热气消逝。
此时,二楼里间悄无声息,沈破浪坐在长型书桌前随意翻书,萧香无所事事的躺在木床上盯着高挑的屋顶花呆。那屋顶跟四面墙壁及地板一样,都是矿物颜料混合水泥抹上的,不是很平整,且似乎又被酸性物质特意腐蚀过,呈现不规则的风化纹或水纹,整个看上去像是天然的岩洞,跟他惯住的精致房子天差地别,但也不觉的粗陋,反倒很新奇,许是十一和三七弄的。
沈破浪突然轻笑了几声,转头兴味盎然道:“看不出来这俩小子还挺诗情画意的,居然有莎士比亚的全套诗集,还有彭斯的抒情诗、徐志摩的……真不少。”
萧香惊讶了一刹,哑然。
“而且旁边还有批注。”沈破浪继续道,“不过似乎只有一处,其他页码倒是干净得很。听说小时候韩姨曾教三七读书习字,也许这些书集是韩姨给他的,看起来也是有些年头了。”
“才多久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萧香翻身趴着,阖上眼帘。
“岛上的生活乏善可陈,随随便便一聊就把小半辈子的事都交待了。”沈破浪走过去,合上书拍拍他的面颊,“想出去转转么?十一说直往前走有一片礁石,水很凉,深度只齐膝,水里有漂亮的卵石,石缝里长出大颗的野水仙,很漂亮。”
“热。我不想动。”萧香有气无力的样子,“太阳下山了再去。”
“还有得等呢。现在才十二点钟。”
“嗯……”漫不经心哼了声,他忽然抬眼问:“你不觉的无聊么?要不你回去跟花四一起吧,怎么说来这儿也是为了他,抛下他不理不太好。我是闷习惯了,一个人呆个十天八天没问题。”
“他一票人陪着,还少我一个么?”沈破浪挑眉,“再说了,我又不能逗他玩乐的人,有单令夕他们在就足够了。”顿了顿,凑近拖长音调问:“还是说,你不想看见我,嗯?”
萧香一听那声低低的“嗯”音,寒毛都竖了起来,忍不住翻过身背才他,低声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虽然刚才那么问,其实心里还是希望他能留下的,几天的近距离的平心相处后,他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发觉他会捉弄人会说刻薄话会笑得恶劣,同时也会温存体贴人,那些狠厉阴森的感知似乎只是他某段无聊漫长日子里的一段幻相,毫无真实感。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在依赖他了,也知道这样不对,却不想阻止。
说到底,他们之间有些牵扯,哪可能因为两人不见面就能断得了的?
眉头攒了攒,萧香转过身抢了他手上的书,就着翻开的那一页看,顿时啼笑皆非:“你说的批注就这个?”
“不然呢?”沈破浪扬眉,“你不会以为以三七和十一的性子能言之凿凿注出什么有内涵有深度的东西吧?”
萧香笑,眼睛锁着书页,那上面是彭斯的一首诗,有中文翻译,最后一小节是:我若是天下的君王,大印我俩共同执掌,共同执掌;我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便是我王后的形象。而批注是十数个不同样式的王冠,且笔记完全出处不同的两人之手,想当然尔应是十一和三七。
“图画得非常漂亮。”他中肯道。
“唔。”沈破浪应了声,起身从窗口翻了出去,没几分钟就一身水汽的又翻进来,上床躺着,闭眼欲睡。
萧香悄悄地把挡在脸上的书移开,带着些许好奇、忐忑和试探暗暗打量他极具线条感的侧脸,恍然发现他又浓黑的剑眉,眼窝较常人深,鼻子高挺,嘴唇呈健康的淡色泽且下嘴唇中央稍凹,给男性十足的俊脸添了抹润色,看上去很性感。
沈破浪突然侧过身与他面对面,把书抽放一边,揽过他脑袋,低声说了句:“睡一下。”
萧香屏息不动,心思翻涌,一会儿便又忍不住开口:“你知道宿命论么?”
“嗯?”沈破浪愣了愣,翻身躺平,盯着天花板半晌才道:“本质是因果关系,由之前事件原因或自然法则决定,这一切表明了冥冥中自有定数?”
“嗯。”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唔……”拖着长长的语音,萧香有些意兴阑珊的叹道:“只是觉得挺诡异的。像佛家所说的缘分。很多事情就像两条平行直线一样,不管怎么延伸,它们都不会有交接点,可其实它们只是需要一个机缘,或者等待一个机会,只要改变其中一条的性质,就能与另一条相交了。”
沈破浪转头望他,玩笑道:“你是指哪方面?”
“……”萧香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喻指“他和他”,但是……“随便说说而已,什么也不指。”
“那就别提了,基本上我不信宿命。”
act 28
午后,二楼堆满各类成品或半成品雕塑、超大工作台、搁物架及大型板料的外室里,十一和三七正兴致高昂的拿捏萧香,就窗台一处取了好几张不同角度的速写,两人把十来张素稿综合对比过后,设计出最佳角度最佳光线,摆好姿势令他不许动,开始构图。
炙热的阳光笼罩在身上,几乎要把人融化了;窗台水泥板很硬,坐得屁股都疼了;身上密集冒汗,粘着衬衫难受得很……
这真是一场酷刑!萧香心里哀嚎不止,万分后悔答应这两个臭小子折磨自己,早知道他就跟他们耗着!
“快一点。”萧香有气无力的催促。身体不能动,只有眼睛是自由的,滴溜溜转了一圈,在看到十一发亮专注的眼神时,忽然心里所有的抱怨都消失殆尽。这个孩子在他人眼里或许是不正常的,但在他眼里,他是有着孩子般的纯良天性,不耍心机不会伪装,热情执着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沈破浪站在三七身后看他用简单的黑线在白纸上慢慢勾勒出萧香的形貌,抬眼望向亮光中的人,蓦然被他唇角边弯起的一抹笑意给攫住了心神,身体里某个部位似乎被锐物狠狠的戳了一下,疼痛难当。他深吸了口气,转回内室拿出笔记本,放在窗台边,把耳麦给他戴上:“听着解闷。”
萧得转眸一笑,又望向别处。
Jack Johnson空悠恬淡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带着他飘浮云端一同在纯净透明的天空中遨游,眼下触目所及的是蔚蓝色的海面、沙滩上戏耍欢笑的人们、被海水冲刷得反射出光线的滑亮礁石、身边飞过的海鸥,连那几声低吟的“EnEn……”都沾染了些许松散的笑意和纵容。
十一手上的炭笔急速挥动,粗糙的笔尖刷出一片朦胧的极具质感的阴影,黑、白、灰的界线如此决断又如此暧昧,白纸上活生生显现出一个人,他半身浴光,耀眼不可方物,但微扬的嘴角却泄漏出懒洋洋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窃喜。
沈破浪看着,忽然想到一部电影,叫《追忆似水年华》,有着浓浓的缅怀气息和若隐若现的怅然。他不明白为何会把那带着些许伤感的电影跟眼前的画面联系在一起,只是当脑海中灵现闪过时,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那些在心底蛰伏了长达三年甚至更久的深沉心思此时纷纷兑变成彩蝶,妖妖娆娆的在心上飞,投下一片斑斓陆离的光影,那光影赫然显示出:年华似水。
是啊,年华似水。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流逝?还要等流逝多少个三年再来追忆?他对他的惧怕与陌离已经成为他心灵的桎梏,告诉自己要先松开手,让他自由呼吸给他自由生活,强逼着自己忍耐,不要早早去奢想如若有一天他们像现在这样忘怀以前,重新认识对方接纳对方,因为那样的想望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他在上岛前一直这么认为。
“你看什么?”三七见他一直盯着墙上某处,质疑问道。
“没什么。”沈破浪笑,望了一圈却不见十一,便问他去哪儿了。
“你不是在他背后么?连他去哪儿都不知道?”三七乜他一起,笔头朝楼梯口一指:“到楼下画室去了,估计这两天都不会出来,你们没事可以随处逛逛,或者先回主屋那边也行。”
“三七,好了么?”萧香问,听他点头后忙不迭跳下窗台,奔回阴凉的内室床上,朝外喊:“我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想去。”
“随便你,呆着更好。”三七嘀咕着收拾画具,“免得十一出来找不到人又要闹。”
“你也下去?”沈破浪边询问边自食其力的翻冰箱,只找出水果、果汁和啤酒三类东西,不禁皱眉道:“未成年居然备了这么多酒,怎么没有能填饱肚子的?连饼干之类的都没有?晚饭什么时候送来?”
“啊,你饿了?打电话叫人送来吧,前几天那边一直忙着,也顾不得这里,所以断粮了。”三七不甚在意的笑,画板往腋下一夹,从窗口翻了出来。
沈破浪拿了两颗火龙果和两瓶果汁回室内,递一份给趴在床上翻书的人,随即坐到桌前慢吞啃食,顺便打电话叫人备些生、熟食过来。
“干泥鳅和小菜也送一些。”萧香插一句。
沈破浪挂了电话,不无讶异的问:“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泥鳅?”
“嗯……”萧香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以前不喜欢,现在喜欢。”
“噢?”沈破浪应了声,玩笑问:“那你以前不喜欢我,现在喜欢了么?”
萧香只当耳旁风过,兀自说道:“早上在跨院,我瞧见大堂的正墙上悬挂着一副长形的黄杨木刻的花家家训,开宗明义便是‘家门和顺,兄友弟恭’,你对花家应该不陌生,他们兄弟亲友间相处得怎样?”
“还不错。”
“那你说花老爷子为什么要把十一送出岛上学呢?”
沈破浪沉吟片刻,道:“听花四说十一名义上是他四叔的养子,当然这身份只是设给外人看的,事实怎么只有他家人才清楚。我猜测十一即使成年了,以他的身份心智,可能争不到多少实质性的家产。而花老爷子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让十一成熟独立,他老了,不可能保得了十一一辈子衣食无忧。今天的情况你也见了,十一在花家并不受欢迎,谁也不能保证万一老爷子过世了,十一还能继续住在这儿,他不合群你是知道的。”
“……你觉得花家人会薄情到这种程度么?”萧香有些怔忡,“怎么说十一也是这家庭的一份子,即使是私生子,那也同样是有血缘关系的。”
“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接受。”沈破浪望着他,目光细软温和,“有头有脸的大家庭忌讳的就是这类家丑,就连血统纯正的还分嫡庶呢,更何况私生子。这种子嗣间的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自古以来就不曾进化过,即使端出一副豁达大度的姿态对外表现出血脉相通的兄弟情,骨子里还是斤斤计较的,毕竟这不仅关系到整个家庭的声誉,还关系到个人的利益。十一是个敏感的存在。你觉得如果像乔翌所说的,岛屿是他的,他会留置这么在一片土地给十一么?不可能。连花四我都不能保证他会这么做。人其实都是自私的。”
“是啊。”萧香哑然。
“不过,我相信这岛若是你的,你会给十一保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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