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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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是醒?-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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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捉摸呀,这人活着就和赶海似的,这趟没赶上,赶下趟,总有赶上的时候。你看我,昨日个来晚了,空着筐回家了。今日个就早早来了,你看这不是刚刚落潮么,我估摸着今日个我就不会空着手往回走了。”

  “是的。是的。”我笑了。

  “嘿,这就对了!常言说‘听人劝吃饱饭’嘛!”老妇人也笑了,满足地笑了,然后蹒跚着脚步走了。

  望着老妇人驼得很厉害的背影,我不由心中感慨:她已经被生活折磨成了这副样子了,她所经历的会比我少吗?她受的苦难会比我轻吗?可她还能豁达地直面现实,她还能满怀希望地对待生活。而我……老人家说得好,叫你开心的你就多想想,叫你伤心的你就甭想!我心中顿时敞亮多了,是的,“叫你伤心的你就甭想”了!今日权做一痛绝决,到此该画上个句号了!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最后望一眼那陡峭的岩崖、那平整的大石头,就绝然地离开了那片嶙峋的礁石。

  我循着来路往回走,但是,心中仍然不平静。一直到躯体离开了公园,心却还留在那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那地方跟我太密切了,因为那些事情在我心中埋得太深了。那里到处都是我的影踪,滩头上到处都有我的足迹,在这片天地间,每一粒砂土、每一颗石子、每一片贝壳、每一方空气、每一朵浪花、每一星飞沫,都是一段或美好、或烦忧,或快乐,或痛苦,或激越、或感伤的忠实记录。我的心随着那些记录起起伏伏,正是“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唉,那就不要回避了,让它流吧,奔吧!一如《上海滩》主题曲所唱:宁愿它翻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够!

十  乱世妖兴   宫梅惨作野梅开(一)
1990年5月12日   星期五     天气阴

  我在办公室写病志,不知不觉就走神了。给林书梅的回信已寄出十来天,心里总是惦记着,也不知她何时能收到,是否能收到,她这会儿一定也在盼着信。一个人孤孤单单在海外,比监狱好得了多少?换我呀,那儿条件再好,也住不下去。想给她拨个电话,亲耳听听她的声音,可是她没有把电话号码给我。这时,护士喊我接美国长途电话。我想这电话肯定是林书梅打来的,除她,我在国外没有熟人。电话是通的,可没有声音。我自报家门,对方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有哭泣。我说:“林书梅吗?……林姐姐,我想听你说话,不想听你哭呀。”她又哭了好几分钟,才吐出一句话:“我想死你们了!你把我忘了,忘……”

  和你一起笑过的人,你会忘记。可是,和你一起哭过的人,你绝对不会忘记。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一日中午,我从北京回到了兴海。一下火车,我仿佛从赤道来到了北冰洋或南极州,全身温度从摄氏四十八度骤然下降至零下三十七度——这里似乎依然死水无澜,似乎与两周前毫无二样。推想学校也不会有变化,肯定依然是“黑云压城”、“白色恐怖”。顿时有一种紧迫感觉在我胸膛里鼓胀,心中十分焦躁。我马不停蹄立即爬上开往学校方向的汽车。一路上萧条冷落,全然没有一点儿火热斗争的景象。猛然间我想起昨天陈钢的话,真让他给不幸言中了。同时,前段被“监护”的情景也纷至沓来。顿时人性中的懦弱、胆怯一齐袭上身来:凭我一个人,一张嘴怎能对付几千人、几千张嘴?我此刻回学校不是让人们吞吃掉,也得被吐沫星子淹死。退却吗?这无疑太丢人。冲上去,能堵住枪眼还是能炸掉堡垒?但选择前者岂不如同逃兵?怎么办?突然头脑中灵光一现:“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当然更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我得讲点策略,不能蛮干。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我中途心安理得地下了汽车。我想先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找谁呢?林书梅!我打电话找她,还好,居然找到了。

  傍晚林书梅来到我家。她说学校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只是在前几天把软禁的“危险分子”给解放了,包括她本人。昨天颁布的《十六条》在群众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但是,群众还是怕,怕像五七年反右派似的,先让你“放”,然后再“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敢讲话、敢站出来的人。所以大多数人是看法归看法,观点归观点,行动归行动。所以,想把群众发动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是,不容易也得干呀,革命嘛!而且是马上就得干,不然怎么保卫毛主席?我俩决定立即把我从北京抄来的中央首长讲话、毛主席的大字报和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公诸于众,以制造舆论、号召争取群众,同时暗地里串联革命群众。林书梅负责校内,我负责校外她认为我暂时不宜在学校露面,以免惹麻烦)。

  说干就干,我到街道居委会,找到居委会主任孙大妈,借用纸和笔。孙大妈二话没说,倾囊而出。前些时,她求我帮写批判“三家村”大字报时,我也是二话不说,连夜写好贴出,使她这个居委会在全区露了脸。直到深夜十一点半,大字报才写好。在落款问题上我们又费了一些脑筋:以我们二人的名义,力量太单薄,而且很多思想保守的群众视我们为“妖魔鬼怪”、“洪水猛兽”,不会相信我们;以一个组织的名义比较好。取什么名称?战斗队太小了,不足以壮声势。你看人家北京叫“司令部”呢?我们也别太大了,就叫“兵团”吧。对!“红卫兵团”,含着红卫兵的意思。从此兴海区科大学有了个“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团”。

  午夜一点,我和林书梅步行回学校(这时刻已无公共汽车,当时又没有出租车)。我们以急行军的速度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学校。整个校园都在沉睡着。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字报贴到主楼外墙最显眼的地方。

  整整一面墙!好不壮观!明天,不是今天,是几个小时之后,它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原子弹?那倒未必,至少相当于一枚重型,不,一枚巨型炸弹,足以令“走资派”和“保皇派”们惶惶不可终日,足以惊醒尚未觉悟起来的群众,从此开创一个革命的新局面……望着自己的“辉煌的”“战斗成果”,我不由胸中起伏,心潮澎湃。回首看看林书梅,她双目含着晶莹的泪花。我们俩握紧了手,彼此都能觉出对方心中那份使命感、神圣感和自豪与骄傲。

  当时我想这种感受应该是过去革命年代的地下工作者,在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之后才会有的独特感受。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正在进行着关系到全中国人民生死存亡的伟大革命工作。

十 乱世妖兴 宫梅惨作野梅开(二)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街上传来稀稀落落的汽车、电车行驶的声音,城市复苏了。

  “呵,新的一天开始了!让我们去迎接革命的新局面!”我手舞足蹈。

  “白皪,你还别太乐观了,形势不会发展得很快的。”林书梅语重心长地说,“人的本性就是惰。我们中国封建社会历史那么长,人们头脑中的保守意识相当浓重。而解放后多少年来,他们又习惯于把基层党组织和领导人视为党的化身,对之奉若神明,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还有五七年的‘反右’运动的教训,至今有些人仍然心有余悸呢。严重啊,白皪!”

  林书梅到底是长我几岁,比我有见识,看问题总是比我深刻,比我全面,我一直很佩服她。她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不过也没什么,事情是人干出来的,只要有信心、恒心。”林书梅又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头。

  “是的,现在形势是很严峻,就好像潮水最低的时候。不过,到了潮水不能再低的时候就该涨潮了,就有转机了。”我说这话其实真是故作高深。

  “对,黎明前的时刻是最黑暗的,黑暗过后就黎明了。有个电影不是叫做《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吗?来,让我们也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林书梅握住我的手,“我先送你回家。”

  “咦,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呢!”

  “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这是列宁说的。你都两夜没睡觉了,还不该去睡觉?”

  “我一点儿也不困呢。

  “少啰嗦!我送你走。”

  “现在有车了,送我做什么?”

  “不行,现在行人稀少,你这么一个小美人让我怎么能放心呢?”

  “你没正经。”我嘴上嗔怪她,内心却十分感动。

  “嗨,这也是大事,和革命同等重要。”林书梅不容我分辩跟着我上了电车。

  接下来十多天我一直没回校,都是林书梅晚上到我家里互通情报。

  后来,我们一起发展了我们的“红卫兵团”,改称“毛泽东主义八。一八兵团”。我们整整并肩“战斗”了一年零七天(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一日到一九六七年八月十八日)。这一年多,她大姐姐似的呵护我,照顾我:帮我买饭、洗衣服,陪我外出等等。最难得的是我们互为知己,彼此不隐瞒任何秘密,包括感情上的。“浩劫”前的学生不能谈这个,它涉嫌“小资产阶级”,有碍革命大志;这次“运动”所打造的“hongse恐怖”的氛围,更让人无可选择地把“革命”放在第一位,甚而谈及其他都是对“革命”亵渎。

  一九六六年十月,“保皇派”与“造反派”斗争正激烈,我父亲因说“革命影响了生产,大串联妨碍了铁路运输”,而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情况反映到医大后,对立派马上抓住不放,大肆攻击我,妄图以此搞垮“造反派”。这件事情对于我真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冻透了。不过,速冻的时间非常之短暂,最多不过几分钟,不,仅仅数秒钟而已,我几乎不假思索(似乎勿须思索——我的头脑中早已经有了一个模板:在革命与亲情之间只能选择前者,这是革命的需要),就大笔一挥写出一张《郑重声明》:白皪与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改名为王涛。从此随母亲姓氏。战友们纷纷和我握手致意:“支持你的革命行动!”“我们同你在一起!”他们不少人捐钱给我(因为此后我没有了经济来源)。二元、三元……钱不在多少,难得的是那颗心哪!我当时泪如涌泉,真切地体验到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人们满脑子的政治、阶级、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他们目光所及也几乎无不是政治、阶级、阶级斗争、线路斗争。本来是正常的,可以被看做是异常的,而本来是异常的却可能被当做正常的。但是,这种黑白的颠倒并非故意,而是由于看问题的立场、观点、方法不同。由此而来,人们的情感也就变得超乎常理了。多少人仅仅为了观点不同,竟然达到父子决裂、夫妻分手、朋友反目。因为在彼时看来,那不仅仅是限于“观点”,而是立场、态度、方向的问题,也是信仰的问题,是忠不忠于的问题,是跟谁走的问题,一句话是“真革命”与“假革命”的根本问题。

  然而,夜深人静,不见了“hongse恐怖”,不闻了烫耳的口号,我的眼前全是父亲各种神情、姿态的画面,耳畔全是父亲或严厉、或谆谆的声音。我们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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