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医院附近空坪里，余功名特意过来接，带他们从后门进去，再转几个弯上三楼会议室。所经之处，到处站满了人，有职工有病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把中医院不大的院落，挤得爆满。
会议室气氛热烈。能容纳几百人的小礼堂塞得满满当当，两三百张凳子全坐满人，还有的站着交谈。不光是中医院和五合、龙塘卫生院职工汇集在这里向县卫生局和县政府讨说法，其他医院的人也赶来声援。城楼失火，殃及池鱼。如果医院改制不中断，卫生系统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影响。
说起来可笑，他们就是利用网络这个平台召集而聚合起来的。帖子发在“言路网”论坛，发帖人是“夜猫子”。他在帖子里提出，我们不要鼠目寸光，为了短暂的既得利益，给私人老板当打工仔。大家要团结一心，要与卫生局和县政府交涉，争取自己的合法利益，争取医院能够回归政府管理。帖子里定好时间，约好在中医院会议室集中讨论，联合签名要求医院转回国有。
大家就是按帖子上约定的时间赶来的。
会议室的布局已经改动。主席台下方，用原座椅前的长条桌摆出个四方谈判桌，县政府与卫生局、医院、职工代表围坐在一起讨论。
柯腾达一行人进得会议室。曾瑜玟起身与柯腾达、邵承丰握手让座。
会议由曾瑜玟主持，她是主角。曾瑜玟简明扼要地表明态度：“今天请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建议有什么措施，都可以提出来，供投资商改进，供政府参考决策。”
她这一说，几家医院的人就开始摆问题。大家七嘴八舌讲。
曾瑜玟站起身摆手做个手势，吵哄哄的声音停止下来。曾瑜玟笑容可掬地说：“大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谈，发言也一个一个来。”
“好。我们听曾县长的，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一个个发言。”五合卫生院原来的刘灵山院长先站出来说话，“我先问一个问题。政府为什么选择医院改制这条路？”
曾瑜玟对余功名点一下头。接到指令，余局长张口解释，“同志们，医院改制，是发挥市场机制作用的调控手段，目的是扩大卫生资源总量，增强发展活力和服务能力，让老百姓满意……”
“你不要坐在上面丢大的，站着讲话不腰痛。”余功名的声音被一个尖利的女高音打断，“政府是想甩包袱，把我们当牺牲品。”
立即，会场不同的方位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为什么国家不能把医院办好？要让私人企业家来办，效益才会好？”
“改革？改来改去，把国家医院变成了私人医院。这就是改革？”
“拍卖医院，你们政府赚钱，不惜牺牲我们的利益。我们是什么？是炮灰。”
“同志们不要激动。我来说两句。”邵承丰用手配合做手势，说话了。这时他站出来比较合适。余局长的话被打断，不好再讲下去。曾瑜玟是当地政府官员，这时发言有可能会受到冲击，余下就是柯腾达局长的讲话会有力度。但是，这时把柯局顶在前面显然不合适。副局长就是为局长当助手的，他得冲锋在前。邵承丰坐在座位上，尽量用缓慢的语句一字一句地说：“大家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医院改制后，新的运行机制可能会给大家增加压力，或者有的人根本就不能适应。对公立医院进行改制，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大家不要把市场化理解成私有化，理解成政府甩包袱、减负担。”。 最好的txt下载网
官念 第二十六章（3）
“实际上，政府就是在甩包袱，减负担。”
又有人打断邵承丰的话。
一个年龄大的老医生此时站出来，用沙哑的嗓音愤怒地说：“医院是国有资产，是我们一辈子积下的财富。你们一帮化生子，崽卖爷田不心疼。”
颤抖的声音起到引导作用，话题开始转向，职工把矛头指责拍卖医院。
“政府就是要把我们医院卖光。”
“卖医院就叫医改吗？”
“我们现在到底是算事业单位的职工还是私营企业的打工仔？”
“我们医院拍卖，那样的价格就合理吗？一家国有医院，有这么多的固定资产，还有无形资产，就值一千二百万？”
这话逼着余局长回应。他这时底气有点足，声音提高，“不存在这个问题。资产评估是国资局和财政局经过核算出来的。拍卖医院大家也到现场看了，起拍价是在资产评估基础上增加基数作底价。拍卖中医院，只有三个单位竞争。我们自己的人觉得便宜，人家还不愿意买哩。价格不合理？两个卫生院后来拍卖的价格都翻番，五合卫生院的拍卖价是资产评估的两倍。”
龙塘卫生院的投资人朱有福讪讪地说：“我还吃亏了哩。”他对医院管理不熟悉，加上资金不充足，高价买入，后续投入乏力，业务一直做不上去。他这句话讲得很不合时宜，立刻遭到老医生的回击：“你吃亏了？那好。你把医院退还给政府。你舍得？”
五合卫生院刘灵山激动地说：“我们现在就联合签名，要县政府收回医院的国有权。”
中医院的吴院长立即站起来，手一扬，说：“不可能！开弓没有回头箭。泼出的水收得回？”
早就憋不住的原五合卫生院的郭丙仁书记站出来说话，“错了为什么不能改？”他粗大的喉咙在会议室里传得很远。
会议室里响起噼里啪啦响亮的掌声。
吴院长急得脖子红了，歪着脑袋说，“要改回来也可以，政府得赔偿我损失。”
一直在旁观的柯腾达眼睛眨也不眨，一副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情。听职工把话说到这份上，不得不开口说话。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们现在都是提倡讲诚信，政府不能单方面毁约。”
老医生一听火冒三丈，手指着柯腾达质问：“你还是不是一个卫生局长？”
一句话，把柯腾达搞得很没面子，刮得发青的下巴微微颤抖，故作的笑容顿时僵化。曾瑜玟看市卫生局局长被老医生的话顶得不做声，马上站出来解难。她用丘阳官话说：“刚才有些同志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还有许多人想表达，没有机会。今天几家医院在一起，情况又不一样，谈不出结果。是这样好不好？大家都把对方的意见考虑一下，斟酌斟酌，求同存异，看有没有可能达成一致意见。换个时间，在自己的医院坐下来谈。”
化整为零，矛盾才不会激化，才有可能由大化小。这是策略。这地方，这气氛，行政官员有压力，老板们更有压力。弄不好，职工们会把他们逼着架在台子上炙烤。
陈红光赶紧表态：“我认为曾县长的话有道理。换地方谈可以，但我有个要求，请市卫生局的领导一起参加。”
职工们不屈不挠地坚持。
“就今天谈。我们现在就要解决问题。”
“我们不和老板谈。如果你们还把我们看成是卫生系统的人，就应该表现得有诚意。我们就是要政府收回医院。”
顿时，曾瑜玟的笑脸收起来，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口气也开始强硬，“大家都是知识分子，都懂道理。现在这情况，能够谈出什么结果？我们是要解决问题。如果一定要坚持在这里谈，也可以，那就是由各家医院选几个代表坐下来谈。选择什么方式，你们自己定。”
曾瑜玟的泼辣早就如雷贯耳，众人知道她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说她的话有道理，几个医院问题有异同，目前这场景确实谈不出名堂，只要声势造出来，目的就达到了。于是，众人不再坚持，陆续有人开始往外走。这一走就表示，大家接受曾瑜玟的意见。
等职工三三两两离开后，曾瑜玟对陈红光他们几个院长打招呼，回去马上开会讨论，尽量考虑职工利益，把事情平息。哪家工作做不通，职工不满意，就把哪家医院经营权收回。态度之强硬，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邵承丰从会议室出来，看见楼梯墙上张贴着墨迹未干的小字报，上面写着“呼唤医院回归国有”几个大字，心头猛地一震。
走在前面的柯腾达眼睛直视，目中无人地下楼。马德平走在前面开路。李文杰跟在柯腾达旁边，故意侧身，似挡非挡地想遮挡墙上的小字报。其实，柯腾达已看见小字报，而且李文杰也想让他看见。李文杰之所以遮遮掩掩，是有意引起柯腾达对小字报注意。
李文杰就是“夜猫子”。整个这件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官念 第二十七章（1）
按照柯腾达的意思，邵承丰到五合卫生院去听取意见。早些天做过民意调查，职工们意见了解得差不多，大家的意愿在答卷里有所表达，会议室里气氛因此比较平静。
邵承丰在开场白中把上次反映的几个问题摆出来，并要大家有什么新的意见提出来，供卫生部门和县政府参考。
职工们情绪激烈起来，态度坚决，一致请求政府收回医院。
聪明人陈红光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各位都愿意政府重新收回，我尊重大家意见。虽然我们现在的发展趋势比较好，收益也不错。但如果大家坚持要回归国有，我只能保留意见，尊重各位意愿。现在关键看政府态度。政府肯定会有打算，也会通盘考虑，无论改革还是回归，我都支持。”
接着，陈红光开始讲价钱，讲条件。他提出补偿条件。一是把前期投资如数返回，他买下医院时所用金额几乎都是东挪西借而来，需要回笼资金偿付借款。二是允许他再投资一所红十字医院，与光达女子红十字医院一样同属非营利医疗机构。
陈红光权衡过，与其把这个五合卫生院的烂摊子撑下去，还不如另起炉灶办新医院，但是，注册新医院必须定位非营利医院。他在佳丽女子医院改为红十字医院后尝到甜头。无形资产借用获利是一个方面，更有利的是，非营利性医疗机构牌子不但为他省去工商检查的麻烦，每年还可省下收入13％的税款。如果不是挂红十字医院牌子，他到哪里去办非营利医院？还有，不办成非营利医院，患者就无法享受医保待遇。
陈红光掐算好了，政府要收回五合卫生院，不可能不给他开绿灯。
邵承丰答复：“这个我做不了主，需要提交局党委讨论。”他不会对没把握的事随便表态，而且没说跟局长汇报，而是把局党委搬出来，是为了维护班子威信也是维护柯腾达的面子。如果不能通过，是集体决定，不迁怒个人。
邵承丰没有食言，他把陈红光的要求带到局党委会上。
第二天一早，卫生局召开党委会，还把李民富和曾瑜玟请来，一起商讨几家医院的处理意见。
例行公事的客套过后，会议直接进入讨论主题。分析原因已经没有意义，商议处理方案才是当务之急。办法只有两个：继续维持还是收回医院？
两个结果，讨论势必就会有分歧，势必就会出现派别之争。
参会人员发言尽管客气柔和，但观点的倾向性则自动形成派别：柯腾达是主张派，曾瑜玟和邵承丰是收回派，李民富属中间派。
柯腾达理所当然是坚定的主张派。这项改革是他提议的，如果他撤退，那以产权改制形式的医院改革就会毫无争议、毫无悬念地宣告结束。这样的结果，是对推行医院改制的否定，会给他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