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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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霓-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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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什么都——喜欢。”
    “人要有个性,懂吗雪碧——”南音长长地叹气,“不能什么都说好,什么都喜欢,你才这么小,总得敢说出来自己最想要什么东西呀。”然后她又胸有成竹地补充道,“就从大胆说出来你最爱吃什么开始。”
    “我最爱吃——方便面。”
    “别你打败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没有了。”
    “对的,姑姑家有好几箱泡面。下次你从学校回来,我请你吃,我喜欢把好几包方便面煮在锅里,重点是要混着放调料,那样汤的味道会很特别,我会烧水,会切很薄很薄的黄瓜片和火腿片,我还会把荷包蛋的形状弄得很整齐……。”雪碧说的一本正经。
    “好吧,你是专家就对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欢吃泡面,可是以前我妈妈一直都说那个没有营养,不准我吃。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家住得特别远,中午不能回家,我们都要放学了,他就在教室里吃康师傅碗面,开水倒进去以后好香呀——我在一边看着要羡慕死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问他能不能让我吃一点,结果他说,他只有一双筷子,男女授受不亲。哈哈哈哈。”说完了之后只有她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觉不觉的尴尬。
    “雪碧你怎么能总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三婶的声音非常及时地插到了对话里来,“你以后一周至少要来这儿吃四顿晚饭,就这么定了。”
    “你为什么叫雪碧?”三叔好奇的问,“这个名字谁起的,真有意思。”
    尽管白天越来越长,可是夜晚终究还是来了。我把车窗按下来一点点,让四月带着甜味的风吹进来。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因为当我在白天遇上了接连不断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做古怪的梦。我的噩梦情节总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数都是两个结尾:一个是从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另一个是窒息。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从高处坠下来的梦就越来越少了,看来小时候奶奶说得有道理——梦见自己从高处掉下来是在长个儿——我的确是再也不会长高了。我总是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想起奶奶,其实在我们三个当中,我对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爷爷不同,爷爷最喜爱男孩子,西决是爷爷手心里的宝贝。在这点上奶奶比爷爷可爱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于是爷爷独占了话语权。他走的时候把他们俩一辈子存的钱都留给了西决——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姿态说明一切问题,我和南音只象征性地分了几件奶奶的首饰——纯属纪念性质的。这个老爷子真是阴险的很,简直和他大儿子郑岩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着,必定会对这个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爷爷到了那个世界以后,奶奶一定早就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候着了——让他们俩在那边掐起来吧,我不由自主地窃笑。
    “姑姑。”雪碧在后座上轻声说,“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该去上学了。”
    糟了。被方靖晖那么一搅和,我完全忘了明天要带着雪碧去新学校报到。我本来以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去死吧。”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对雪碧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呢,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么我们明天几点起来比较合适呢?不过要是很早出门的话,郑成功怎么办,我带着他陪你去学校见老师总是不大好——”我重新
    开始自言自语,“不然我顺路先把郑成功放在小叔家里好了,小树他们起床很早,因为小叔有课——叫陈焉帮我照看一会儿,我们再去学校——只能这样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陈嫣帮忙,又得看她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她轻轻地说:“姑姑,你告诉我要怎么坐公车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从前反镜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天转学啊。不能没有大人带着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学校、你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转过学,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会上闹钟起床,我把书包都收拾好了,我也会记得穿上新学校发的校服——”
    “雪碧。”我轻轻地打断她,“你知道么,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么懂事的。其实我不喜欢那么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着车窗外,默不作声。
    “就这么定了。”我语气轻快,“我跟你去学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给你争面子,让你们同学瞧瞧你有个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讨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说不定就不会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是新来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你不愿意带着小弟弟去学校,是害怕同学们看到我有个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不安的轻叱着,“我是觉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乐放在书包里带去?”她期待地问。
    “不准!”我干脆利落地说。我现在和她讲话已经不用那么客气,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不准”,其实这是好事。
    但是紧接着,我发现我这一天的噩梦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我本来认为睡着了才会有的噩梦已经提前降临了。我在我家楼前面看见了方靖晖。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脚油门撞过去的冲动,打开了大车灯。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从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个瘦削的影子。这让我想起来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对我一笑,他说:“郑东霓,要不然你嫁给我?”我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我得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来临了,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生活,我还以为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和我的老公过着即使没有爱情也有默契额的日子,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说:“麻烦你快点决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个月的假期。”看着他挑衅一般的表情,我说:“嫁就嫁,你以为我不敢?”他说:“真痛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现在他带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厅里,坐在这个我通过和他协议离婚换来的客厅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梦。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不客气地问,“我在旅馆楼下一个说是龙城风味的地方吃晚饭,根本没吃饱。你们龙城的特色原来就是难吃。”
    “对不起,我家没有剩饭剩菜来喂狗。”我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呢,你赶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他有轻微的胃溃疡,那是初到美国的几年里日夜颠倒的留学生活给他的纪念。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吃饭不怎么规律,他的胃就会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爷,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呢?
    他有点惊讶地微笑:“这么关心我,真感动。”
    活该,疼死你算了。”我说,“冰箱里有牛奶,我给你热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了,过去我常常这样半夜起来给他热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马上穿出一个大洞来,我一边想象他胃出血的惨相,一边熟练地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东霓。”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淡淡地说,“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我要的钱给我吗?”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不管怎么说,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给你留了余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郑成功还给你,你把我要的钱给我。”
    “不可能。”他断然说。
    “你看,这次是你不想好好谈。”我转过身,看着他微笑,“你的胃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是我的错。”他嘲讽地笑笑,似乎是笑给自己看,“我太相信你。当初我答应你,把我得到的遗产分一半给你。你也答应了。你说你要先转账然后才签字,我想都没想就说好。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还藏着一手。你把孩子带走,继续敲诈我。我总觉得虽然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相信你,结果你终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我只不过还要你手里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险,郑成功跟着你有儿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只换来一个残疾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你来假惺惺地跟我说给我一半,到底是谁算计谁?”
    微波炉叮咚一响,我重重地,赌气般地把它打开,就在这个时候他说:“当心,那个杯子很烫。”
    然后他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跟你家里的人说,我因为孩子有病,抛弃了你们俩。”
    “没错,”我点头,“不仅是跟我家里人,就连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这么说——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难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错?”他很凶地瞪着我,眼睛里全是红丝。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快要孩子,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坚持,七百分之一,这种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摊上了——也算是难得的运气。我告诉自己我就当中了彩票,现在你来把彩票兑奖吧。”我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他吼。一阵热浪冲进我的眼里,我咬着牙逼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牛奶,把被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以为,东霓,我还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能和我同舟共济。”
    “算了吧。是你骗我上了贼船,凭什么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来,那几个月里,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把孩子带走。”他惨笑,“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们俩都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差点都要去报警,后来我发现你的护照不见了,心里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甚至去找过律师对不对,你还想告我遗弃对不对,你以为法官都像你那么蠢?”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记录。有顿饭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贵的法国餐馆付的帐。看数字点的应该是两个人的菜——你舍得请谁吃这么贵的饭?除了律师还能是什么人?”那种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你一向的习惯是要别人来付账的,你那么锱铢必较的人——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词儿什么意思,锱铢必较的‘锱铢’,知道怎么写吗?”
    “信不信我杀了你?”我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袭上来。其实我从没打算真的去告他,我当时只是一时昏了头,整天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整的最惨。我只不过是想要钱,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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