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劫- 第1节

楔子　　　1986年　秋
小寞一直喜欢这所学校，是天生喜欢的那种，小学五年级时她曾经来过这里，从那时起她想我就要读这所中学。现在她终于是它的一员了，小寞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连她自己都很惊讶于这种几乎从来就不属于她的情感特质。

　　小寞夹在父母中间，走进了学校，他们是来新校报到的。校园出奇的大、安静。小寞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操场，就和体育场的一样大，小寞胸中呼出了一口气，她想：我喜欢这个操场。是的，小寞从来就知道第一眼喜欢什么，那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多年以后，小寞才知道，这种喜欢只是一种虚荣心。

　　小寞跟着父母走进了班级，她是考进来的，小寞想到这，抬了抬头——初一3班。小寞的青春就这样开始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1988年　秋（1）
王悠悠是天生的漂亮，细长的眉毛就像苏州绣娘不经意却有神来之笔的绣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是传统的那种小而薄，而是唇线清晰自信，一双眼睛明亮深邃，尤其是笑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痴迷。小寞就是这样认定了王悠悠可以成为她的朋友。

　　每天中午，小寞总是和王悠悠一起午餐，不是因为他们是同桌，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学校食堂的可怜牺牲品。看着其他同学饭盒中琳琅满目的午饭，小寞和悠悠一如既让的食之无味。在小寞看来，这有一种殉道似的神圣，小寞喜欢这样的想法，她热衷一切夸张的事物和感觉。

　　“苏寞，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吃食堂了。”王悠悠说任何话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你想换吗？”小寞头也不抬塞了一口饭，“我觉得挺好啊，我不喜欢每天洗饭盒，特别是快冬天了。”

　　这个学校的学生大多数在学校吃午饭，每天清早，学生们提着饭盒，抓一把米，随便用水淘一下，放到校园深处的食堂中，那里每个班级都有一个蒸饭的食盒。中午，再由每个班级的男生拿到班级中。饭盒放在地上的一刹那，是学生们最欢悦的时候，不同的饭盒和食物很快地温暖了每个人的胃和心。而小寞和王悠悠则是这群人中的少数者，他们的午餐由食堂提供，每天的菜就像火车时刻表一样按规则一成不变。初三3班中现在只剩下了4个人还坚守着这块阵地，而更多人就像当初一拥而上地热爱它一样地抛弃了它。

　　王悠悠知道小寞喜欢这样，少数的人和事才总能吸引住她，她总是在想，小寞的名字也许是她天生带来的已经和她融为一体了。而她自己则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不喜欢学校中那顿讨厌的午餐，难以下咽，恐怖之极，王悠悠喜欢一切美好的物质，食物更是如此。可是她明白，父母是不可能为她精心准备的，与其带一个平凡的饭盒，不如就着学校那一成不变的午餐，更何况有小寞和她一起，她喜欢小寞成为她朋友，那是一种对比，也是一种衬托，还是一种逃避。

　　“悠悠，今天下午，我又要去补数学了。”小寞的学习差强人意，和几乎所有的女生一样，她热爱文科，而且天生对文字和音乐充满敏感。至于数理化，除了化学让她不至于讨厌以外，物理和数学都极其让她头疼。小寞知道，她不是一个笨学生，但是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本能地排斥，因而这两门学科一直成为她羞于启口的话题，但是在王悠悠面前是个例外。

　　“你可以不要去，‘两扭一次’讲得根本狗屁不通。”王悠悠淡定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小寞就是等着她这句话，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去成全“两扭一次”的业余爱好，但是她需要一个支持者，准确地说是一个同谋犯。这是小寞从记事以来就有的处事方式，王悠悠和尤丽曾说小寞是因为胆小，而小寞知道这源于一种随时随地的不安，不过那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两扭一次”是小寞班的数学老师，戴着一副眼镜，高而瘦削。班中的女生曾暗暗讨论：如果她穿一条裙子，再把头发像Miss刘一样挽到脑后，一定不难看。可惜“两扭一次”永远扛着肩，梳一条和小寞她们一样的长辫子。有一阵，小寞在她的办公室里补课，耳边的声音飘飘乎乎，小寞有一种冲上去把她的长辫子剪掉的冲动。“两扭一次”是初三刚开始教他们班的，第一堂课就以失败而告终。她把两元一次方程说成了“两扭一次”，于是班中的好事者就以各种姿态“两扭一次”并最终成为了王老师的绰号。

　　对于给老师起绰号一直是小寞和王悠悠他们热衷的爱好，但是她们不会像男生一样兴致勃勃地张扬开去，只是在她们的范围中渲染，并且以一种暗号式的神秘方式惺惺作态，乐此不疲。比如她们称呼体育陈“老狼”，仅仅因为他有着一张大嘴；比如她们叫政治姚“姚文元”，因为他不但早秃，而且从事的是政治学；还比如她们最爱叫地理钟为“西裤”，缘由很可笑，地理钟大腹便便，一激动就爱拉他的裤子，似乎这样能给他带来灵感……但是她们从来没有给英语刘起过绰号，而是老老实实地称呼她Miss刘。

　　小寞知道从Miss刘身上能够学到的远远不止是一口流利的口语和黑板上水银泻地般的手写体字母，女生们最早朦胧的时尚概念就来自于Miss刘。Miss刘从来没有穿过皮鞋以外的鞋子，而且永远一尘不染。尤丽曾说：“鞋子真能看出一个人啊！”当然她指的是男人。小寞觉得尤丽的这种说法就来自Miss刘。女生们得到启发的当然还不止是鞋子，给小寞印象深刻的还有Miss刘的长发，课堂上，Miss刘永远是一个发髻，没有任何装饰，却每天不同（这是王悠悠说的）。小寞觉得那个发髻是Miss刘神秘和高贵的象征，于是总在幻想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也梳着这样一个发髻走进未来的某个地方。可是，在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发型出现在赵安面前时，却以惨败告终。赵安粗鲁地告诉小寞很难看，并且用不可阻挡的眼神请小寞马上放下这砣头发。

　　小寞还珍藏着一个Miss刘的秘密，她从来没有和女生四人组内的任何一个人说过。小寞是在某次的数学补课中发现的，那天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小寞默默地等待着数学王的出现，等来的却是Miss刘。她羞涩地看了一眼小寞，轻声笑道：“苏寞，来补课啊！”这时的小寞恨不得把数学王大卸八块，但小寞知道她所有的恶毒和诡计永远只会停留在幻想中。忽然，小寞看到了Miss刘轻轻地放下了自己的发髻，黑色的长发赫然呈现在小寞眼前，乌黑的发亮，给小寞几乎带来了窒息。小寞想：我永远不剪短我的头发。事实是，小寞真的这样做了，除了那一次。

　　一顿饭吃完，尤丽自然而然地走了过来。尤丽是王悠悠的小学同学，健康得就像农田里夏日午后的阳光，最爱的是唱流行歌曲，崇拜谭咏麟到无法自拔，最近又迷上了费翔，宣称她要嫁给他。尤丽最恨的是——自己的名字。她总说，自己的姓已经惨得不行，尤其是初一时语文课上讨论《红楼梦》，班中的才女何筱书公然宣称书中写得最不讨人喜欢和让人鄙夷的就是“红楼二尤”，当时的课堂中大家嘻嘻哈哈地都有意无意地看着尤丽。从那以后，何筱书就成了尤丽的死敌。更何况，何筱书最近和郑云走得很近。

　　“快快，给我一张那个东西。”尤丽小声地嘟着嘴嚷道。小寞偷偷地笑了。王悠悠毫无声色地取出卫生巾塞在了尤丽手中，看着她小跑而去。

　　尤丽一直很丰满，从刚认识的第一天，小寞就对这个胖胖的女生充满好感。小寞的父母都很高，但是小寞直到进入初中都是班中不高不低的中间生。而尤丽一进入初中就坐在了最后一排，享受着种种好处和便利。小寞艳羡不已，直到上个月初三的开学，小寞终于坐到了最后一排，而尤丽在两年里已经悄悄地上移了两排。

　　小寞很惊讶地发现，到了初三，班中原有的座位格局打破了，许多人一下子长高了，而一些男生更是经历了一个暑假后，声音也有了质的变化。想到这，小寞心中有一阵悄悄的窃喜，上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小寞的“那个”终于来了，她已经是班中的落后分子了。每次体育课上，小寞总是看着那些在一旁说笑的女生，她们可以不必参加体育课。因为学校卫生室的张校医通过熟练的动作和铁的记录给予了她们特权。和小寞一样，班中的所有人都对这一敏感而微妙的事情清楚地知晓却保持缄默。这也许是这个号称初三最团结的集体中唯一心照不宣的事情。

　　小寞知道尤丽在进初中时已经是成熟的女生了（按生理课老师的原话）。随着女生们的一个个成长，尤丽的个子始终没有长高。而小寞在初二这一年一下子长高了十公分，远远地超越了原本坐在身后的尤丽。随之而来的是小寞渐渐挺拔的身体，在她当时不引以为傲的身体后来成为了钱巍为之痴缠的东西，后来的小寞每每想到这，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尤丽少女时的形象，哑然失笑。

　　尤丽回来了，嘴边总是荡漾着一丝凶悍的笑容。王悠悠一直说尤丽天生是一种压力，小寞总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在她看来，尤丽就像是尤三姐，而江至洋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让尤丽知道过。

　　四个女生在一起，总有缝隙和间隔存在，小寞觉得只有这样她们才是长久的。

　　“天啊，简直是洪水，我恨死了。”尤丽怨气不断。小寞知道，尤丽每个月的这两天都是神经兮兮的，也就意味着其它的三个人必须忍让。而班中的其他人怎么样，却不是小寞她们能够决定的。

　　“苏寞。”小寞吓了一跳，她知道是谁叫她，她缓缓地抬起头，故作茫然。因为她知道王悠悠正盯着她看。那是吴欧的声音。吴欧也是中午在食堂搭伙的，三年不变。他叫小寞是因为今天轮到小寞去食堂还四个人的饭盒。小寞神态自然地拿起饭盒走出教室，直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他们是——王悠悠和吴欧。

　　早恋在那个时候是个多么美好和可怕的名字，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许多人对此充满幻想，迫切地想拥有，却害怕随之而来更现实的恐惧。小寞知道，班级中没有所谓的早恋，但是却到处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以后成年了的小寞每次看到初中生牵着手走在一起，总会在心中升腾起一种温暖，毛剌剌的一闪而过。

　　小寞终于舒了口气，想起王悠悠的那种眼神，小寞就像犯罪一样。她能感觉到王悠悠对吴欧的那份好感，不，应该是器重。

　　王悠悠低着头，飞快地完成着英语练习卷。她的英语不是很好，但是她想：我比小寞要好。是的，想到这里，她微笑了。王悠悠是老师的好学生，是四个人中成绩最拔尖的，从小她就知道成绩名列前茅的种种优势。她不会像小寞和尤丽那样抄数学作业，更可以为了赢得众人的赞赏而绞尽脑汁写随笔。通常，她的随笔总是带着一种高雅和眼界让许多人对她的才华深信不疑。虽然如此，她还是小寞她们的好朋友，王悠悠知道，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当一个人太需要出人头地的时候。

　　小寞回到教室里，一眼瞥见王悠悠正专心地做作业。她轻松地回到了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和同桌江至洋一起翻看着尤丽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