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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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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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最后望一眼孩子,喊声从黑暗的城门洞内飘出。我踮脚,努力听清她的话:“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师就收养这个孩子吧……”
    城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把她的声音生生切断。门外瞬时传来嚎啕哭喊,越过厚重的城墙,一声声刺着我们的耳膜。怀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两眼瞪大,发出细微的啼哭。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抓到我的碎发便送进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个字:“饿……”
    掉头往家里走,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回了屋罗什对我说他要去见吕绍,让我们在家里等他。我点头,其实对劝服吕绍撤销命令并不抱希望。但是,我知道罗什不会连试都没试就放弃。我将刚刚收养的孩子交给段娉婷,让她先找点吃的喂他。
    我送罗什到门口,又听到哭号声传来。是几百个流民,被士兵从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着往城门走。
    听到这样凄惨的号叫,罗什两眼瞪得发红,紧握着拳头,胸膛急剧起伏。然后,他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们屋外的马路中央,挡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开始飘落。惨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旧棉衣上,瞬时融进那片褐红。他戴着我做的帽子围脖,站在积了十几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他既然这么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着雪,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身躯挡住那群视人命如蝼蚁的人。
    “法师,下官乃奉命行事,请法师莫要让下官为难。”领头的一个小头目站出来对着罗什作揖。
    “施主,这是要将他们带往何处?”罗什合掌微鞠,恭敬却声音清冷。
    “世子有令,将流民驱出城外,以免他们在城内滋扰生事。”
    罗什紧盯着他的眼,故意将尾音拖长:“哦?施主如何得知他们是流民呢?”
    那人被罗什盯得有些发慌,嗫嚅着:“这……法师莫要说笑。他们并无户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罗什又紧跟着问:“吕将军入姑臧城不过四个月,期间平叛不暇,百废待兴。我等随同而来之人,皆未曾来得及领取户籍。罗什来自西域,亦非姑臧本处人,是否为流民呢?”
    “这……”那人被呛住,两眼不敢对视罗什,气焰也瘪了下去,“法师自然不是。即便暂无户籍,法师自有居所,与那些流亡之人怎能比?”
    罗什踏前一步,又紧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应该是吧……”那个小头目开始向后张望,声音弱弱。
    他对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将我们的大门敞开。
    罗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带笑:“施主,他们都是罗什请来的客人,他们在城内的住所,便是此处。”
    小头目张大了嘴,瞪着罗什哑口无言。我乘着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进屋。流民先是都怔怔地,等醒悟过来,蜂拥而入,一下子把我们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
    “这……法师……。这如何让下官交差?”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在里面的呼延平将门关上,站在门外镇定地盯着。罗什走过来,跟我站在一起,把守着门。
    正僵持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大队人朝这边而来。等马驶近,看到领头的便是吕光立为世子的吕绍。他本无长处,只因为是嫡子,得了这个位置。吕光一死,便被吕篆逼得自尽。不过,此时的他刚被立为世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看到跟在他身边的人,我暗暗诧异。那个骑在枣红大马上的高大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逊。他没有跟伯父和堂兄去战场,反而留在了姑臧。
    小头目看到吕绍来了,为了撇清关系,急忙上前将事情原委禀报给吕绍。吕绍问了几句,眉头皱起,跳下马走到我们面前。
    “法师,本世子知道法师悲悯。可是这些刁民不事劳作,每日乞讨为食。城中何来余粮喂他们?留着他们在城内,偷盗抢劫为非作歹之事时有发生。本世子此令,亦是为城中居民着想。”
    “世子,请问妇孺老少饿得几无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盗抢劫为非作歹呢?”
    他凛冽地对视上吕绍的双眼,下巴扬起,愤然地说:“世子莫忘了,这些流民的父亲、儿子已被征召,正为凉王平叛。世子不想法赈灾,却要将在战场上拼死之人的父母妻儿赶出城,任其自生自灭。世子如何忍心见积尸盈道?”
    “这……”吕绍被激怒了,梗着脖子举起马鞭,“法师如此公然违抗本世子的命令,难道是想……”
    “世子!”蒙逊打断他,从马上跳下。
    他走到吕绍身边,先对着罗什合掌一拜,再转身对吕绍说:“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问问法师凭一己之力能否养活那么多人呢?”
    “能。”罗什沉着声音,回答地铿锵有力,“维摩诘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我鸠摩罗什愿效法维摩诘大师,活着的一日,便要他们也活着。”
    众人皆沉默。寒冽的风如刀割,扬起他有些旧了的棉衣。雪片飘得愈急,随着寒风呼啸着扑到他身上。罗什高昂着头,颧骨上被冻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间萦绕着凛然之气。他如雪莲一般圣洁,守护着心中那份坚持。的17
    吕绍打破沉默,冷哼一声:“法师如此愚钝。这些妇孺老幼毫无用处,只会占口粮,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了越多,粮食便耗费得越少。”
    听得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怒红了眼。这禽兽不如的东西,难怪会死在自己亲兄弟手上。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击,手臂被拉住。是罗什,微微对我摇头。他的眼里也蕴着悲愤,却比我更克制。
    蒙逊有意无意地对我瞥过一眼,咳嗽一声,拉住吕绍打圆场:“世子,法师既然这么说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粮,又何须在意呢?还有好些地方要巡视呢,世子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吕绍有些悻悻,被蒙逊拉着往回走。吕绍上马,叫上手下,瞪我们一眼,继续前行。蒙逊也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对一直站在门口不出声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现在我也吃不透蒙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今天看似帮了我们,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善心大发。
    跟吕绍这么当面冲突过,我们已经无法再劝服他收回成命了。收留了两百多人,加上我们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共两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檐下。那天我们先得解决的便是住宿问题。没有多余的被褥,罗什和我本来要变卖的衣服都拿出来给衣着破烂的人穿。每个房间挤十几个人打地铺,连厨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体稍微强壮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里。连我们自己的房间也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我终归无法接受毫无私密的生活,拉了块帘子挡在床前。
    这么高密度的难民营,放到现代绝对不符合卫生标准。家里气味非常不好闻,我最担心的便是传染病。如果有人携带病菌,一旦爆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无法治疗。大灾之后往往会瘟疫流行,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与抗生素。跟罗什说了我的担忧,他让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传染的季节,现在是冬日,而且如此严寒,不会传染。等熬过冬后,开春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女人们将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净的地方都清理一次。
    现在不让出城,我们无法去城外捡柴,只有库房里的剩余柴火支撑着。为了省柴,我们只在做饭时才生火。虽然那么多人挤在一处,还是无法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库房里还有十几袋粮食,我让呼延平带着慕容家住在里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着库房钥匙,走开一步便会锁门。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担心人在极度饥饿下会作出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可是这些粮食,供那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后,我们怎么办?寒冬还有起码一个月才结束啊。
    我们想方设法变卖一切可卖的东西,他的书,白震给我的狮子玉佩,龟兹王后给的金手镯,都卖了。我在犹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现代工具拿出来,却被罗什否定。他不想让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着素描本和铅笔出去卖,却无人问津。变卖家产的人太多了,我这些东西不如金银器物来得实在,没人为了奇巧的书写工具花钱。我看着这些产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东西苦笑,在饥荒时,他们还真的一点用处也无。
    无论我们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粮食还是即将告罄。罗什开始每天带着弟子上街乞食,沿门托钵。我有汉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乞讨是将自尊踩在脚下,无法接受这样得来的食物。
    他却毫不在意,告诉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佛祖便是这样每日著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看他和弟子们每天捧回来的少量食物,我总是伤心欲泪。这些乞来的食物,我都留给最病弱之人,自己一概不碰。
    流民们也想出去乞讨,却被罗什劝阻。一旦他们出了这个门,便会被赶出城。只有罗什和弟子们,因为僧人的身份,还是能得到起码的尊敬。城里有人过世,罗什也会派弟子去念经超度,往往能得来几个馒头。而他的弟子们,品性也与他一样高洁。不论自己饿得如何形销骨立,也绝不独食,就算只得了一个馒头,也会带回来跟大家一起分。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地方让睡在屋外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罗什的三个弟子,今天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交给我,打开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师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礼上听说……”年仅十八岁的盘耶它罗犹豫着,看了看我们。
    “发生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安葬,便会被掘出。”
    我“啊”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盘耶它罗继续犹豫着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最寒冷的时候滴水成冰,深夜能听到城外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心尖,心房随着号叫一起颤抖。想起盘耶它罗所说的,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般闪动的眼,正等待着临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落下。饥饿让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的一个黑暗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
    整夜的哭嚎此起彼伏,我无法忍住颤抖,瞪着眼听到了天明。身边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战栗。我枕着他的手臂想,能睡着便是福气。睡着了,便听不到这撕破人神经的哀号,还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动的声音。这样听了几宿,无眠了几宿,我终于学会了在死亡的哀号中让自己睡着。
    他把我带到屋外一条小巷子里,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将我满是冻疮的手举到嘴边呵着暖气。一会儿,放下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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